近年来,中国美学、文艺学界似乎已经形成一个群体,一些学术实力雄厚的中青年学者,顺应当今社会生活发展的滚滚洪流,隆重推出一种被命名为“审美日常生活化”的理论,已经产生了反响。 《文艺争鸣》2003年第6期以显著的位置发表了一组文章,集中阐发了这一理论的核心主张:“审美日常生活化”的提出,是一场“深刻的美学革命”,“一种新的日常生活的伦理”,在这一美学革命中,文化产业将取代文化事业,传媒人、广告人、投资人、经纪人将取代传统的人文知识分子,成为“新型知识分子”,成为我们时代生活的设计师与领路人。“技术前所未有地在人的日常审美领域获得了自己的美学话语权”,“商业与市场将完成对文学艺术的收编”。一般说来,“审美日常生活化”的倡导者们尽量谨慎地回避直接谈论其学说的价值取向,但又明白无误地将“审美的日常生活化”看作一种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的“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认定它“将把我们推向一个全新的社会”,那将是在技术与市场基础上的美学重建,乃至人类社会秩序的重新组建。(注:参见《文艺争鸣》2003年第6期,第6-15页,王德胜、陶东风、金元浦的文章。) 对于这一美学的、文艺学的主张,我一直存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在学术会议上也曾与其中一些学者仓促交流过意见,这里,我想进一步陈述一下我的观点,同时就教于大家。首先,为“审美日常生活化”正一下名。《文艺争鸣》发表的这组关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文章,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完全等同于“审美的日常生活化”,而在我看来,二者虽然有密切的联系,但在审美指向、价值取向上则又是迥然不同的。甚至,就像“物的人化”与“人的物化”一样,几乎是南辕北辙的。 让我举一个粗浅的也许是较为大众化的例子——“炸油条”: “炸油条”是一件日常生活,但并非不能走进“审美”的领域。如果一位炸油条的小贩有那么一刻全神贯注地炸他的油条,一心一意地和面、扯面、拨动着油条在滚烫的油锅里变形、变色,把一根根油条都炸得色、香、味俱全,让所有吃到他的油条的人都心满意足,甚至他自己也被自己的“作品”所感动,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愉悦,辛苦的劳作也就会变得轻松起来,平庸的生活也会变得美好起来。那么,在我看来这“炸油条”也已经进入了审美的境界,这就是“日常生活的审美化”。 还是一根油条,一根普通的油条,如果我们运用艺术的手段进行一番策划、制作,将它精心包装起来——就像当前我们通常在商品市场上看到的那样:包上一只精致的纸盒,彩印上精美的图像——竟或是康定斯基、马蒂斯的杰作,再印上富于想象、略带夸张、言辞铿锵、几近诗歌的广告文字——比如“曹雪芹或巴尔扎克曾经用于早餐并激发了创作灵感的油条”,在设点兜售的时候,最好选用姿色姣美的年轻女性,同时播放中国民乐《丰收锣鼓》或贝多芬的《欢乐颂》作为背景音乐,那油条也许会吸引更多的视听,立马畅销起来。我认为,这才是“审美的日常生活化”。 在我看来,“审美的日常生活化”,是技术对审美的操纵,功利对情欲的利用,是感官享乐对精神愉悦的替补。而“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则是技术层面向艺术层面的过度,是精心操作向自由王国的迈进,是功利实用的劳作向本真澄明的生存之境的提升。二者的不同在于,一是精神生活对物质生活的依附;一是物质生活向精神生活的升华。这样说并不否定二者之间的有机联系,但其价值的指向毕竟还是不同的。 以上是我理解的“审美的日常生活化”。 有的文章作者倾向于把“审美的日常生活化”严格地界定为一个由西方社会学家迈克·费瑟斯通命名的专有概念,一个美学用语的舶来品,有其特定的语境,与中国社会当下的审美状况“毫无关系”。照此说法,那么我们就可以缄口不言了。但更多的学者认为,“审美的日常生活化”问题同时也成了一个现实的中国问题,“美不在虚无缥缈间,美就在女士婀娜的线条中,诗意就在楼盘销售的广告间,美渗透到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审美活动与日常生活的界限模糊乃至消失了,借助大众传播、文化工业等,审美普及了,不再是贵族阶级的专利,也不再局限于音乐厅和美术馆等和日常生活隔离的高雅艺术场所,它就发生在我们的生活空间中,如百货商场、主题乐园、度假胜地等;发生在对自己身体进行美化的美容院、健身房等场所。照此判断,我们的讨论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在我看来,“审美日常生活化”论者以上陈述的种种现象,基本上仍然属于审美活动的实用化、市场化问题。在现代社会中,正如上述学者们讲到的,它突出地表现在“广告、流行歌曲、时装、电视连续剧、乃至环境设计、城市规划、居室装修”,以及“音乐厅、美容院、咖啡馆、健身房”等行业。这些行业的存在,在某个层面上、某种程度上满足了这个社会广大民众的审美需要与日常生活的需要,这本是无可厚非的。况且,人类审美意识最初时的萌生,就已经掺进了实用的、功利的目的。既然一个社会的民众拥有这方面的消费需求,甚至是势力强大、经久不衰的需求,那么,审美的生活化、文学的大众化、艺术的商业化、文化的产业化都具有它的合理、合法性,需要有强有力的实业家去经营它,也需要有相应的理论家对它做出独自的解释与阐发。 “审美日常生活化”论者撰文的目的,显然并不在于争取审美日常生活化的合理性,而是希望确立这种技术化的、功利化的、实用化、市场化的美学理论的绝对话语权力,并把它看作是“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对以往美学历史的终结,甚至是对以往的人文历史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