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身体的谈论不仅是人们最一般的日常话语之一,而且也是当前最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日常性的谈论比较简单,它主要相关于身体的疾病、健康和快乐等;文化性的谈论则比较复杂,它不仅批评历史上身体的缺席,而且追求现实中身体的解放。这在身体写作(包括文学、美术和哲学等)中已成为了一个口号。如此种种关于身体的谈论意味着什么?它表明身体是一个问题,而且是相关于每一个人的问题。但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一 中国的传统思想对于身体持有独特的观念。它强调身体的整体性,认为“形与神俱”、“形神合一”,同时认为天人同构:身体是一小宇宙,宇宙是一大身体。在此基础上,道家给予身体以自然的规定,身体从属自然并要回归自然。与此不同,儒家给予身体以社会的规定,身体必须合于礼的尺度:正是礼说明了身体哪些是可做的,哪些是不可做的。但中国的思想在思考自然和社会对于身体规定的时候,忽略了身体自身的特性,即忽略了它是个体的、差异的并且是充满无限欲望的。 西方人虽然在其不同的历史时期表达了关于身体的不同观念,但长期以来身体被理性所规定。在存在者整体中,矿物、植物和动物是非理性的存在。上帝是理性的,但不是理性的动物,而是理性的存在。唯有人是理性的动物。人一方面凭借理性区分于动物,另一方面凭借动物性不同于上帝。作为理性的动物,人是身体和思想的统一体。对此当然还可以作更细致的划分:肉体、灵魂和精神,但其中灵魂只是肉体和精神的过渡要素。因此人主要被描述为肉体和精神的二元性。肉体是人的动物性,是其欲望和冲动。精神就是人的理性,它作为思想的最高要素,是原则的能力,建立根据和说明根据。鉴于肉体和精神的差异和对立,肉体是邪恶的和肮脏的,精神是美好的和纯洁的。于是不是肉体规定精神,而是精神规定肉体。由此肉体要被控制,肉体的欲望要被禁止。这是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思想的基本原则。 随着现代思想对于传统思想的反叛,身体的意义得到了重新的理解和解释。不再是理性而是存在或生命规定人的身体。在存在和理性的关系上,存在是更本源和更基础的,因此不是理性决定存在,而是存在决定理性。同时理性和思想的关系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理性不能等同于思想,甚至也不是思想的原则,而是思想的一个部分,并且要置身于思想的经验之中。这个规定了理性的存在在不同的思想那里得到了不同的表达。如马克思的存在是“物质生产实践”,尼采的存在是作为生命的保持和上升的“创造力意志”,海德格尔的存在则是“天地人神”的四元世界。在这种种关于存在的规定中,身体都获得了新的内涵。马克思的身体是吃喝性行为,它推进了物质生产和人自身的再生产;尼采的身体是生命力的同义语,并且在与灵魂的关系中颠覆了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思想的传统,而成为哲学的中心和思想的原则;海德格尔的身体是在天地人神的世界中形成的,因此它相关于人居住在此大地上的存在方式。这里我们看到一方面存在赋予身体非常重要的意义,另一方面身体也给予存在独特的形态。存在不再只是抽象的、一般的概念,而是具有肉身性,富有生命力的冲动。 但在后现代思想的眼里,现代思想中的身体仍然没有回到身体自身。虽然身体不再被理性而是被存在所规定,但存在依然是身体之外的一个设定。回到身体自身,就是回到身体直接的肉体性。在这样的意义上,人的身体就是其肉体性,而不是这个肉体性之外的其他什么。作为肉体性的存在,人的身体是其基本本能的冲动和实现。因此人的身体实际上是一个欲望机器,是由欲望而来的不断的生产和消费。基于对于身体的这种设定,身体欲望的生物学基础、生理学机制和心理学奥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揭示,并获得了哲学的意义。 我们考察了关于身体的种种言谈:身体是自然或社会的,身体的规定者是理性、存在或者欲望,如此等等。但在这种种谈论中,人们对于身体有两种设定:身体或者是现实给予的,如同自然物一样,或者是话语建构的,是历史的作品。从现实出发形成了所谓的基础主义视角,从话语出发则构成了所谓的反基础主义视角。当然这两种视角都有其合理性,但任何一个身体都是一个被话语建构的活生生的身体。身体是欲望的、工具的和智慧的三种话语的游戏活动。它不仅是这三种话语游戏之所,而且就是这三种话语自身。 关于身体的欲望的话语是最自然的、日常的和普遍的话语形态。欲望作为潜意识借助符号、隐喻和形象等起作用。在此意义上,它就像一种语言。但拉康认为,潜意识唯有获得语言之后,才开始真正地存在。因此欲望在根本上不是非语言性的,而是语言性的。欲望的话语不是“我”在言说,而是“它”在言说。于是没有主体、没有自我意识、没有理性。欲望的言说就是要或者不要。这在于欲望自身就是匮乏、需要和不足,它总是指向欲望之外的人和物。身体的欲望可谓多矣,但主要是食欲和性欲。这样欲望的话语主要是关于食欲和性欲的言说。当然人的欲望是无边的。这不仅意味着基本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而且意味着在此之外还会衍生出其它种种欲望。在我们的时代里,基本欲望依然存在,但一些新的欲望不断产生,如虚拟世界中的种种愿望。欲望最后还会成为只是欲望,即对于欲望的欲望。在这种种欲望话语的言说中,身体将自身显示出来,并指向世界内的其它存在者。 欲望的实现必须通过工具。工具一向被理解为是人所制造的并使用的,且服务于人的目的。从远古的石斧到现代的计算机都是如此。但事实上人自身的身体就是工具,如手和脚的活动,因此工具就是“手段”。同时人说的语言也是工具,是“媒介”。对于身体而言,工具性的话语是关于身体自身成为工具而训练的话语。这主要包括了四肢和五官等的训练,它或者是为了劳作,或者是为了健身和自卫,或者是为了表演而提供消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