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是一门正在发展的学科。美学还没有一个成熟的体系,这种不成熟,主要表现在美学的一些最基本的、最基础的理论问题,并没有完全搞清楚。这些问题一直是美学家最关心的问题,是美学家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因为它们是最基本的问题,所以在这些问题上要取得进展,要往前推进,是很不容易的。就这一点来说,任何学科都是如此。一个学科延伸的课题和应用性的课题比较容易取得突破和进展,而它的基础理论则比较难于取得大的突破和进展。这种基础性和前沿性的辩证统一,是美学学科的一个重要特点。 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中国美学界有很多学者在关注西方现当代哲学和美学的同时,把自己的主要力量用于整理和研究中国传统美学。大家发现,中国传统美学中有许多富有现代意味的东西,和西方现当代美学中的一些思想有着相通的地方。把中国传统美学的这些思想发掘出来加以重新阐释,将会启示我们在美学理论上开辟一个新的天地,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我以为,在以下三个美学基本问题上,中国传统美学给了我们重要的启示。 一、美在意象 美是什么?这是一个老问题,几千年之前,古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就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讨论这个问题,而且看法极为分歧。 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中国学术界曾有一场美学大讨论,讨论的中心问题就是“美是什么”的问题,换个说法,就是“美在物还是在心”的问题。当时称为“美的本质”的讨论。参加讨论的学者很多,在讨论中分成了几大派。 对这个问题,中国传统美学给了我们什么启示呢? 在中国古代的多数思想家看来,并不存在一种实体化的、外在于人的“美”,“美”离不开人的审美活动。 在这里首先要提到的是唐代思想家柳宗元。他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命题: 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 所谓“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就是说,自然景物(“清湍修竹”)要成为审美对象,必须要有人的审美活动,必须要有人的意识去“发现”它,去“唤醒”它,去“照亮”它,使它从实在物变成“意象”(一个完整的、有意蕴的感性世界)。“彰”,就是发现,就是唤醒,就是照亮。外物和风景是不依赖于欣赏者而存在的,但美并不在外物和风景(自在之物)。或者说,外物和风景并不能单靠了它们自身就成为美的(“美不自美”)。美在体验。这种审美体验,是一种创造,也是一种沟通,就是后来王阳明说的“我的灵明”与“天地万物”的欣合和畅、一气流通,也就是后来王夫之说的“吾心”与“大化”的“相值而相取”。 柳宗元的命题,使我们想起当代法国哲学家萨特的一段话。萨特在《为什么写作?》一文中说: 我们的每一种感觉都伴随着意识活动,即意识到人的存在是‘起揭示作用的’,就是说由于人的存在,才‘有’(万物的)存在,或者说人是万物借以显示自己的手段;由于我们存在于世界之上,于是便产生了繁复的关系,是我们使这一棵树与这一角天空发生关联;多亏我们,这颗灭寂了几千年的星,这一弯新月和这一条阴沉的河流得以在一个统一的风景中显示出来;是我们的汽车和我们的飞机的速度把地球的庞大体积组织起来;我们每有所举动,世界便被揭示出一种新的面貌。这个风景,如果我们弃之不顾,它就失去见证者,停滞在永恒的默默无闻之中。至少它将停滞在那里,没有那么疯狂的人会相信它将要消失。将要消失的是我们自己,而大地将停留在麻痹状态中直到有另一个意识来唤醒它。 萨特这段话的意思,和柳宗元的命题极为相似。萨特所说的,世界万物只是因为有人的存在,有人的见证,有人的唤醒,才显示为一个统一的风景,这也就是柳宗元说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萨特说,“这个风景,如果我们弃之不顾,它就失去见证者,停滞在永恒的默默无闻之中”,这也就是柳宗元说的,“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 没有一种实体化的、外在于人的“美”,那么“美”在哪里呢? 中国传统美学的回答是:“美”在意象。 中国传统美学认为,审美活动就是要在物理世界之外建构一个意象世界,即所谓“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所谓“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灵想之独辟,总非人间所有”。这个意象世界,就是审美对象,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广义的“美”(包括各种审美形态)。 那么什么是意象呢? 中国传统美学给予“意象”的最一般的规定,是“情景交融”。但是这里说的“情”与“景”,不能理解为互相外在的两个实体化的东西,而是“情”与“景”的欣合和畅、一气流通。王夫之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如果“情”“景”二分,互相外在,互相隔离,那就不可能产生审美意象。只有情景交融、一气流通,所谓“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虚景,景总含情”,才能构成审美意象。 前面说,意象世界是“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总非人间所有”,就是说,意象世界不是物理世界。一树梅花的意象不是梅花的物理的实在,一座远山的意象也不是远山的物理的实在。中国古代思想家把“象”与“物”加以区别。“象”不能离开观赏者。“物”是实在的世界,“象”是审美的世界。竹子是“物”,眼中之竹则是“象”。“象”是“物”向人的知觉的显现,也就是人对“物”的揭示。“象”是由于人的意识的参与而对于“物”的实体性的超越。当人把自己的生命存在灌注到实在中去时,实在就有可能升华为非实在的形式——“象”。这种非实在的形式是不能离开人的意识的。所以席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