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两位中国学者不约而同地提出“生态美学”论题,引起了众多中国学人的热切关注。十年来,生态美学取得了相当可观的学术成就。不过,严格说来,将生态美学视为一个独立的学科还为时尚早,它的研究对象、范围、方法还处于不确定状态。在研究对象、范围方面,目前存在着生态美、自然美、生态审美观、人与自然及社会的关系等不同看法;就研究方法来说,生态美学提倡突破西方哲学、美学以人类中心主义为核心的感性与理性二分的思辨方法,但现在仍处于挣脱二元对立思维方法的过程之中。针对生态美学多学科交叉的特点,有的学者提倡综合研究,但这很容易导致研究方法的游移和随意。此外,目前生态美学还没有形成独特的概念、范畴系统,现有的“生态美”、“生态审美观”等概念在内涵界定上还存在着较大分歧。在传统资源与现代深层生态学观念的关系问题上。中国传统哲学、美学中存在着相当丰富的生态美学资源,这些资源在理论内涵的方面丝毫不逊色于现代西方深层生态学理论。但一方面,这些资源需要做系统的挖掘、整理,另一方面,传统资源作为前现代思想观念如何向现代转换还需要进一步探讨。现在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还处于将传统资源做肢解的、片断性的处理,并与西方深层生态学进行简单的比附或机械附会的阶段。比如中国传统的生态美学资源以“天人合一”观念为核心,根据这个线索进行梳理是可行的。但“天人合一”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观念系统,不能简单地将其理解为人与自然的合一。冯友兰先生曾经将中国古代的“天”的含义归纳为“物质之天”(天空)、“主宰之天”(至上神)、“命运之天”(运气)、“自然之天”(自然界)、“义理之天”(天理)(注:冯友兰:《中国哲学新编》(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3页。)。“天”的这些含义在“天人合一”观念中都有体现,大多与深层生态学、生态美学有着不同程度的联系。因此,简单地将其归结为“自然之天”,不仅有理解的片面问题,而且很难真正把握传统生态观的真髓。道家、包括中国古代美学中的“自然”概念主要不是指作为物质实体的自然界,而是指本体意义上的“自己如此”、状态意义上的“自然而然”,此外还有“必然”、“当然”等多重含义。将“自然”这一概念从中国传统哲学、美学语境中抽离出来进行现代解读,不足以掘发传统生态美学的价值。生态美学是一个多学科交叉的产物,但它毕竟属于美学学科,应该有其独特的学科特性。生态美学研究的话语资源主要来自以下几个方面:一是现代西方深层生态学理论;二是中国传统哲学美学的生态观;三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生态思想;四是当代西方现象学、存在论哲学、美学;五是一般美学理论。目前的生态关学研究从总体上看应该说还没有摆脱对这几个方面的依附状态。因此,如何将这几个方面有机地融合成一个理论整体,确定生态美学独具特色的学术风貌,是当前生态美学研究的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 尽管在上个世纪中叶西方就已经出现了有关生态美学的探讨,但将它作为一个学科问题提出却是中国学者的首创。生态美学在中国兴起,有着深刻的现实动因和多重理论背景。中国虽然仍处于现代化阶段,但近年来经济的高速发展也导致了自然环境的严重恶化,也同样面临着20世纪中期以来全球“可持续发展”等一系列生态问题。自1984年奈斯与乔治·塞欣斯提出了著名的深层生态学8原则后,深层生态学与后现代思潮紧密结合,从哲学和意识形态方面反思人类与自然生态尖锐矛盾的内在动因,批判主客二元对立的排斥性科学人文主义,提出了反人类中心主义、尊重自然、树立人类与生态环境和谐、平衡发展的“生态论的存在观”等价值理念,构成了生态美学重要的理论资源。而当代西方哲学美学及深层生态学经常引述中国传统的儒、道思想,使我们认识到,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基调的中国传统思想,包含着极为高明的生态智慧,甚至可以说其本身就是一种深层生态哲学(注:蒙培元:《中国哲学生态观论纲》,〔北京〕《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2期。)。因此,生态文化的发展为传统文化的现代转换提供一条现实的思路,并为中国当代美学研究走出困境提供了一种重要选择。中国当代美学研究长期受德国古典美学和前苏联美学的影响,以主客二元对立为主要思维方式,侧重对美学问题的形而上的本体论思考。这种美学研究虽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一方面它实际上是不断在演说着西方话语,另一方面,它的浓厚的理论思辨色彩丧失了中国传统美学独特的诗性意味,更重要的是,它严重缺乏对现实人生审美问题的理论关注,导致“失语症”、“智力游戏”、“美学不美”等批评不断出现。新时期以来,随着审美文化的发展,美学研究逐渐向传统回归、向现实的审美存在转向,进行着走出困境的尝试。生态美学从人类的存在与发展的角度将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纳入理论视野,不仅体现出对人类存在与命运的美学关切,而且实现了传统思想资源与西方生态学的平等对话,从而为当代美学研究走出困境提供了一条可能的出路。 显然,生态美学乃多学科交叉的产物。但作为人文学科,生态美学的理论关注应该是在世界观、价值观方面,而作为美学学科,生态美学在世界观、价值观方面的理论特色应主要落实在审美观的更新上。海德格尔通过解读诗人荷尔德林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使其成为存在论美学的标识。如果套用这句诗来理解生态美学,那么,人类现在的问题是这片“大地”已经越来越不适宜人类“栖居”了,人类的存在和发展面临着生态环境恶化、自然资源枯竭的严峻挑战。而生态学包括以其为中心的学科群落,以及“可持续发展”、绿色和平运动、生态环保等所要解决的正是如何使人类能够继续“栖居在大地上”。这样,生态美学所关注的应该是如何使这种“栖居”变得更富有“诗意”。因此,生态美学不仅拥有与一般生态学共同的研究对象,即人类存在、发展与自然生态之间的关系,而且应该有自己独特的学术视野,即从人类的存在与发展的角度处理与自然生态之间的审美关系,使人的发展与自然之间达到和谐共生的审美状态。尽管生态美学可以包含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文化生态等广阔的学术领域,但与人类存在和发展密切攸关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关系无疑是根本性的、核心性的问题。当然生态美学致力于“诗意地栖居”,主要是解决其中生态审美观的建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