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将对一个哲学家极少谈及但不失为哲学敏感话题的概念进行一番梳理,以此促进吾侪对其之理解。我试图证明的是,理解这一概念可以借助比较研究的方法。我所言之概念,乃是指艺术中的“美学深度”(aesthetic depth)或“深刻”(profundity)。换言之,“深刻”被认为是作品的一个审美特性(aesthetic virtue)。法国思想家保罗·瓦莱里(Paul Valéry)曾言:“诸如‘深刻’,‘天才’,‘神秘’之类的词汇实是无知的标志,(因为)我们往往是在不明所以然时使用这些词语的,它们仅仅暴露了我们知性世界的局限性而已。”(注:Paul Valéry:Introduction à la méthode de Léonardde Vinci in Variété 1,Paris:Gallimard 1924,pp.177-178.)我要证明这是一种过于悲观的观点。下面我将首先探讨“深刻”一词之含义,继而探究东、西方哲学中该概念出现于其中的典型情境。拙见以为,该概念在林林总总的东方美学理论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稍加思量,我们会发现这情况决非偶然。 那么,当我们把一件艺术作品称之为“深刻”或具有“美学深度”的时候,我们在表达什么意思呢?简而言之,一件深刻的艺术作品意味隽永无穷,非人力所能概说;它与时俱进,屡有新意——对于我们今生如此,对于我们身后各代人亦如此。每次观赏它之时,我们似乎都能发现新的意义,似乎都能体会到它的另一层意味。“深刻”中之“深”字,喻意生动,已足以说明此种经验体会。此外,深刻的艺术作品一经接触,往往会萦绕心头,如此可长达一生之久。它们的这种多义性(multiple interpretability)和暗示性(suggestiveness)显然不同于模糊性或不准确性,此三者之间有何区别无疑另值一番考究。 诚然,每人心目中都有所谓“深刻”作品的范例。由于篇幅有限,这里笔者仅列举三例,且皆为文学作品:一来自西方,是普鲁斯特(Proust)的《追忆逝水年华》;二来自日本,是紫式部(Murasaki Shikibu)的《源氏物语》;最后是中国曹雪芹的《红楼梦》。这三部长篇小说源自不同文化,且相隔数百年,但它们皆“深刻”应是无庸置疑的。它们还有另一共同点,即它们都描写时易世变之事,都描写尘世间如寄人生。然而,这类主题并不能使作品“深刻”,因为主题并不能保证艺术作品的质量。题意虽关人生要谛,然见解陈腐浅陋者亦或有之。我所持之见是,这三部巨作皆是“深刻”作品的典范(paradigmatically profound),任何认为它们可以最终总结出绝对确定的意义的想法都是很可笑的。阐释这些作品时能否有什么盖棺定论式的结论呢?答案是否定的!这种定论显然不可能存在。我们所面临的是这样的一种艺术作品:它们既非意义模糊,又非不准确,但却蕴涵着无数有重要价值的非确定性意义。这点如何可能呢?我们该如何去理解这种特殊的审美现象呢?要使这种现象成为可能,艺术作品、世界和我们的经验之间应该具备什么条件呢? 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先从“深刻”概念所由产生、发展的哲学情境入手,所举之例既有东方的,也有西方的。在西方,“深刻”概念是在19、20世纪之交的浪漫主义运动期间才开始受到重视的。人们开始意识到某些审美现象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性,因为它们尤能促人深思。但是,它们又非理性思维活动所能完全把握。这个看法首次出现于康德的《判断力批判》(1790年出版,第49节),其中他论述了他所谓的“审美观念”(aesthetic ideas),即引人反省,但又不能纯粹以概念把握的“想象性观念”(imaginative constructs)。第一代浪漫主义理论家——施莱格尔兄弟(the Schlegel brothers)、诺瓦利斯(Novalis)以及瓦肯罗多尔(Wackenroder)等人进一步发展了这一观点,结果使“深刻”成为作品的一个突出而重要的审美特性。例如,在描述对名画的体验时,瓦肯罗多尔曾如此写到:“一幅珍贵的油画迥然有异于教科书中的一段文字。就后者而言,我们略加思索便能明其义,之后我们可随手搁置,犹如无用之贝壳。然而,我们对杰出的艺术作品的观照是永无止境的。每当我们自觉对其理解日益深入时,它们总能让我们明白事情远非如此。我们举目前望,却总看不到参透它们的那一天。它们里面燃烧着永恒的生命之火,永不熄灭。”(注:Wachenroder:How and in what Manner one actually must regard and use the Works of the Great Artists of Earth for the Well-being of his Soul in his Confessions from the Heart of an Art-loving Friar(Herzensergieβungen eines kunstliebenden Klosterbruders,1797.Trans.M.H.Schubert:Wihelm Heinrich Wackenroder's Confessions and Fantasies Pennsylvania U.P.,1971,p.127.)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来浪漫主义运动进一步发展期间,瓦肯罗多尔的这番言论并不乏呼应者。(注:例如,维克多·雨果曾在其著作中把“神秘”、“深刻”列为主要的审美特性。请参阅:Victor Hugo:William Shakespeare 1864.Ed,B.Leuilliot,Paris:Flammarion,1973,p.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