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美本质观

——以“无”为美

作 者:

作者简介:
祁志祥(1958-),男,文学博士,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文学、美学。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吉首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以“无”为美的思想,由老、庄发端,《吕氏春秋》、《淮南子》发展,王弼集大成,自魏晋起,成为人们生活践履和艺术创作中的美学追求。中国美学因而出现了“无为”之美、“无声”之美、“无形”之美、“无言”之美、“无味”之美等一系列“全美”、“大美”的表现形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4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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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2;B95-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074(2004)01-0040-10

      以“无”为美,是道家对美本质的独特认识,其意指以“无”为特点的“道”具有无限性的美,所以是“大美”、“至美”、“全美”;与此相比,世间的一切有形之美都是有限的、部分的美,而且都是由“无”统含、派生出来的美,因而不是真美、至美。这种美学观揭示了一切有形可感的经验之美的局限性,指出最高的美应是无限的美,这种无限的美存在于“无言”、“无声”、“无形”、“无味”、“无乐”之中。它以反常的思路切中人类审美经验的某种真实,至今仍有很重要的美学价值。

      一、老子:“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老子认为,“道”是一个具有无限性的浑然整体,是不能用有限的语言、概念、形象、声音、味道去表达、形容的。《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41章)“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35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14章)这不可道之“常道”、不可名之“常名”、“希声”之“大音”、“无形”之“大象”、“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无味”之“淡味”,均指超越一切形色气味名言而又无所不包的“道”的本体。老子认为,它是至善至美的。《老子》说:“孔德之容,惟道是从。”(21章)“道”是最完善的道德形象。《庄子·田子方》记载老聃自述其“心游于物之初”(即“道”)时的感受是:“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可见“道”也是“至美至乐”的美学形象。

      这以“无名”、“无形”、“无声”、“无味”为特点的“道”所以“至美至乐”,是因为它包含一切形色名声之美。《老子》第40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1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第2章:“有无相生。”第4章、21章说明“道”有无相生、虚实相生的体用关系:“道冲(虚空),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五章、十一章举例说明虚实互包、有无相即之理:“天地之间,其犹橐橐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王弼《道德真经注》在解释“大音希声”时说:“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分则不能统众,故有声者非大音也。”“众”即全体,“分”即部分。有了这部分的美,就不可能有其余部分的美,更不能有全体的美。全体的美——“大音”只能存在于“希声”之中。

      二、庄子:“大美不言”、“至乐无乐”

      老子以“无”为美的思想,到庄子手中得到更明确、更丰富的阐示。

      首先,庄子提出了“天下有无至乐至美”的问题,这表现出了美学的自觉。《庄子·至乐》说:“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

      提出这个问题后,庄子俯视当时社会中人们津津乐道、孜孜以求的“至美至乐”,感到愚不可及、大谬不然。他说: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

      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也。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也。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尽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乎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而皆曰乐者,吾朱之乐也……(《至乐》)

      这样,庄子就从形式与内容两方面,否定了世俗人所追求的至美至乐。

      那么,“至美至乐”还有没有呢?庄子认为是有的。它是什么呢?就是与世俗相左的“道”及其“无”。庄子说:“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至乐》)“以无为诚乐”,既可解释为“以‘无为’诚乐”,也可解释为“以‘无’为诚乐”。这种“乐”,从客体方面看具有“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的“无形”、“无声”、“无言”的特点,从主体方面看具有不可感受的“无乐”特点,所谓“至乐无乐”(《至乐》)。正因为如此,所以世俗之人以之为“大苦”。庄子认为,其实不是这回事。这“无乐”之中包含着众乐、全美。《天运》赞颂“天乐”:“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但“充满天地,包裹六极”,“无言而心说(悦)”。《天地》说:“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齐物论》指出:“有成有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即便是善于弹琴的昭氏,只要他弹琴演奏起某种曲调,他就只有琴声的美而没有其他乐器的美,只有此曲调的美而没有其他曲调的美。只有在杳渺无声之中,才可能给人各种乐器、各种曲调美的自由想象。同理,“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38章)仁义礼智等是非概念的出现,恰恰是完美的道德有所亏缺、损失的表现。真正的、最高的道德美,应是“无是非”的道德境界。它生天生地,养育群伦,足以“活身”,而不会让人为了是非而残形殉身,也不会误导人为追逐富贵和耳目之乐而“夜以继日”“苦身疾作”,终生“大忧以惧”惶惶不可终日,搭进身家性命。所以说:“至乐无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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