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存在、意识与话语 在当代哲学界有一个说法,叫语言学的转向。它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呢?我以为它指的是哲学或者说人类思维方式以及隐含在其中的基本价值观念的基础性转换。从西方哲学史的角度看,主体的精神活动方式主要发生过两次重大转换,即(一)从客观本质到主体的意识结构,以及(二)从理性主体的意识结构到话语主体的语法规则。对前者大家是熟悉的,而对后一种转换及其对人类生活世界的剧烈影响,大多数人至今仍然相当的暧昧不清。 这里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比如对“花是红的”这种经验,首先,当人类的思维特别关注客观世界之时,它表明的是一种客体大于主体的世界秩序,人类活动的意义及其合法性都是需要根据客观世界来判断的,因而花到底红不红,主要判断依据不在于主体,而是在于一整套从感觉经验中总结出来的、指称了客观存在的知识规律体系。其次,当人类精神的核心转移到主体的意识机能时,这时判断的依据就成为:我们意识中是否先验存在着一种“花是红的”的观念或者说这个观念在逻辑上能否成立,因为只有它才决定着下面的对感性经验的整理是否具有合法性,因而最关键的就不是客观世界中是否生长有一朵小红花,而是在于我们意识中有没有一朵小红花的纯粹概念。再次,当人类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主体的语法结构与话语之后,情况则再次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时的问题可以描述为:无论大地上生长的那一朵小红花,还是主体思维中抽象的小红花的表象,都变得不再重要;最重要的在于主体(一)有没有一种话语机能来表述它、或者(二)愿不愿意用自己掌握的话语使游离在主客体之间的生命经验获得永恒的符号形式。如果不能用语言使之走向存在哲学讲的“澄明”,那么它即使存在,——无论以具体可感的客观形式,还是以抽象的需要思辨才能把握的主体意象——由于不能进入到符号世界之中,所以也跟不存在没有什么差别。这里实际上出现的是描述人类活动的三种语法结构,可以分别把它们称之为存在、意识与话语。它们的关系当然不是历史进化论的,一个取代一个的,而是同时并存,并且随着历史条件与社会需要的变化,而决定着何者可以浮出水面或者何者必须沉入深渊。 具体到美学研究来说,它当然也会受到这种哲学基础转换的影响。这种影响可以表述为:有没有一种客观存在的“美的本质”,或者说有没有一种可以整理、建构客观经验的“审美意识”都在其次,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主体有没有一种可以谈论、呈现其审美对象的合法美学语境以及具体美学话语。与此相反,在百年中国美学的学术探索中,人们一直热衷于讨论的却是美在客观、在主观或者是在主客观之间这一类的问题,它们除了表明中国美学研究的哲学基础陈旧落后之外,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则在于:如果他们不先追问一下他们话语自身的合法性,那么最终的结果就难免于将美学的根基建立在一种流沙之上。 语言本体论要告诉我们的是,存在是一回事,如何意识它是一回事,而表述它则又是一回事。但由于它们都与我们经验中的对象直接发生联系,因而这里必然有一个谁更重要或者说三者的主次关系问题。话说回来,包括语言本体论在内,也都需要对其合法性及有效势力范围进行界定与论证,因为它们本身都不过是观察、理解、把握世界的一种视角、语境以及行为方式。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我觉得有两方面最需要加以警惕:一是决不能采取一种独断论的方法,一笔抹杀客观论者与主观论者的合理性,而是说它们三者分别代表着三种美学治学方法与路向,各有各自的经验基础。二是同时还要坚决反对对三种方法在学理结构中等量齐观。这里必须解决的一个问题是:谁是现代美学学术意识与时代精神的真正代表。对此可以略加比较如下:在逻辑分析上讲,这三种说法分别是以唯物论、唯心论以及分析哲学为最高代表。尽管它们各有产生自身的历史经验基础,并缘于这种经验基础而获得了部分的合理性,但是它们在纯粹理性或学理结构中的长短还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说用对主体意识结构的本体探索取代对客观世界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是缘于一旦沉湎于现象世界的汪洋大海中就永无“明心见性”之日;那么也可以说,以语言本体论取代意识结构的第一性,则是因为前者提供的对象比后者具有更高意义上的客观性或可实证性。从客观本体到意识本体再到符号本体的进程,其在逻辑上的必然性也可以这样来总结:即客观本身(物自体)不可知,在生产实践中打开的只是现象世界;而主观意识结构作为一种思辨的反思的结晶本身又是难以实证的,有一种反思路径或知识方法就会有一个“小宇宙”;而只有当它们(无论客观世界还是主观经验)以符号形式凝定为“文本”之后,才能够为任何一种学术研究提供一种更加稳定的研究对象。由此可知,在存在、意识与话语三种语法之间,显然只有后者才能把一门人文学术提高到更加精纯的现代学术境界。 什么是现代美学,或者说中国美学的现代性内涵何在?对这个问题尽管可以多方探索,但其中最关键的,在我看来即在于其中有没有一种以相对确定的话语符号取代杂乱无章的客观经验以及人言人殊的主观经验的现代学术意识。以此反观百年中国美学中的许多学术或非学术的问题与论争,可知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恰是因为论者缺乏这种现代学术意识造成的。无论是“美在客观”论所信仰的客观本质,还是“美是主观的”所追求的内心直观,都是把“有没有美”(他们的差别仅仅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看作美学研究最重要的问题。而在当代人文学术语境中,这个问题已经丧失了任何学术与学理上的意义。在语言本体论看来,如何合法地描述与阐释美才是美学研究中最重要的本体论问题。美本身究竟存在不存在,在主观或者在客观本身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一种描述与阐释人类审美活动的知识与理性游戏在逻辑上是如何可能的?也就是说,只有先有了一种关于美学的话语游戏规则,才可能把不管在主观还是在客观的人类的审美活动,反映也好,表现也罢,真正地带到一个澄明的境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