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知识论与价值论美学的内在统一性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建军,常熟理工学院教授、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本文论证了知识论与价值论美学的内在统一性问题,认为古典美学、近现代美学因缺少知识论与价值论的内在统一,而存在体系上的不同缺陷;当代美学也存在类似的错误。本文从“价值承诺与知识还原的统一”,“有与无的统一”,“知识原创与价值伸发的统一”三个方面,论述了知识论与价值论美学的基本特征,指出21世纪中国美学应当以知识论与价值论美学的根本原则为自身发展的合理趋向。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4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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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这里提出的知识论与价值论美学,是一种根据知识论与价值论统一原则生成的美学。知识论与价值论作为哲学术语,是对应于它们的知识体系与价值体系进行审思和评判的系统观念,这种观念在现有美学体系中没有得到充分体现。在我看来,美学体系中的知识论与价值论观念具有三种结构关系:一是对立关系;二是交叉融摄关系;三是统一关系。只有第三种结构关系的美学才称得上知识论与价值论的美学。知识论与价值论对立是古典美学的基本特征,这一特征在逻辑本体的设定中体现为感性与理性,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知识论与价值论交叉融摄是近现代美学的基本特征,其表现是体系构成中知识论或价值论某一方对另一方的融摄吸收,从而它们的内在结构关系不能视为是统一的,而是分离的。由于这种分离,近现代美学不是流于价值承诺的知识缺位,就是偏于堆砌知识的价值沉沦。因此,我用知识论与价值论美学这种新提法,来表达我对21世纪美学逻辑立法和体系更新的思考,目的有两个,一是以知识论与价值论统一法则对既有美学体系进行审思和梳理;二是把这种法则运用于美学体系的实际建构。无疑,两个任务都十分庞大而艰巨,本文所能做的只是就这一法则的核心问题——知识论与价值论的内在统一性问题,做出自己的回答。

      一、价值承诺与知识还原的统一

      知识论与价值论的美学,首先应具有价值承诺与知识还原的统一性。所谓价值承诺指整个美学体系对人而言,具有超拔现实、表达理想、实现终极归属的意义。价值承诺是在价值论审思、权衡下做出的,是价值论的实质性内容和基本构成。所谓知识还原指价值承诺的兑现,是用知识形式完成的。知识还原是知识论对价值论的转换,具有知识形式的现实性和有效性。知识论与价值论统一是美学发展的必然要求,这种统一建立在审美价值意义的承诺之上。从审美发展史来看,知识论与价值论的割裂造成很多弊端。例如,19世纪以来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价值论争锋一直对峙不下,使得以价值底蕴做支撑的美学体系也分化为两种截然对立的路线,一种是主张“本质主义、客观主义、理性主义、实体主义和进步主义思维,其本质是对生活或现实的简化、遗忘和抽象”(注:李文阁:《生成性思维:现代哲学的思维方式》,载《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6期。);另一种是主张从“社会文化批判的立场,对社会文化中的支配和不平等现象特别关注,以及对新的理想的可能性的探讨”(注:周宪:《20世纪西方美学》,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页。),揭示“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生存、发展活动及其结果的意义”(注:熊在高:《“价值论研究学术讨论会”综述》,载《哲学动态》2002年第1期。)。不管是倡导普遍的虚幻本质,还是宣扬“批判”的人本价值,这两条路线最终都沉溺于传统价值学说的“乌托邦幻想”,把价值误导到与现实世界、人生相对立的永不通达之路。而知识论与价值论美学则认为,价值本体是人的意愿所归,这种意愿既不能独断为普遍的、理性的抽象实体,也不能臆想为可通过“工具理性”获得的“幻景”。知识论与价值论美学所说的价值的承诺,乃是超拔现实中导引出的一种未来生存。这种未来生存不是虚幻的,它通过知识论的转换、阐释,可具化为可操作、可运用的知识形式。怀特海指出,我们这个世界应该提倡能够综合所有条件(人的、技术的、环境的)以“产生伟大的社会”(注:[英]A·N·怀特海:《科学与近代世界》,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93页。)的价值。这种价值是人的智慧和审美创造力最充分的体现,是人的高尚情感、坚强意志的活的塑造,是哲学、宗教、道德等人文理想与宇宙法则、自然规律和物质构因最完美的和谐。如此全面、现实而又体现人的健康意志的价值目标,是对有限现实的真正超拔,这就是价值承诺的含义。这种承诺把幸福概念赐予人的审美情感,使他们在美化的生活境界和艺术化的生存中感受到无比的愉悦。但是,传统美学,以及近现代美学并没有这样的价值承诺。它们通常视知识论与价值论为对立的两极,总是习惯于把现实划在知识论一极,认为现实是假的、丑的和恶的,而把理想划在价值论一极,认为理想是真的、善的和美的。这种极端化的思维趋向,使人们错误地理解审美,错误地把人的价值理解为独立于现实之外、能够用所谓意识中的否定性体验代替现实的东西。在我国当代美学中,也存在这种倾向,习惯于用“超越”、“否定”这类字眼表达美学的价值论本质,一些看似新的美学阐释往往用陈旧的“二元对立”模式表述出来,如潘知常认为当代美学“问题的关键在于阐释框架从知识论向生存论的转换”,“审美活动不存在什么普遍、抽象、永恒、本质……它是人类生命活动的自由表现。与此相应,审美活动也就不是越符合某种普遍、抽象、永恒、本质的就越美,而是越是成功地揭示了在场与不在场的统一,越是成功地揭示了事物之间的系统质、越是丰富地显现了这空无世界的无穷意味,越是极大地展现了想像的空间、越是令人回味无穷,就越美,就越是充盈着一种‘无名’之美、‘不可名状’之美”(注:潘知常:《超越知识框架:美学提问方式的转换——关于生命美学与实践美学的论争》,载《思想战线》2002年第5期。)。肖鹰也认为:“现代化的双重性使人类的现代生存面临着理性与自由、个体与整体、技术与生命、精神与物质等多重互相悖反的矛盾。面对这些矛盾,美学始终站在人类自我存在的立场上,从人的内在精神发展和完善的需要出发,开拓和表达现代人文精神。”(注:肖鹰:《论美学的现代发生》,载《中国社会科学》2001年第2期。)两段引文无疑都在一定程度上切中了当代美学的症结,但潘知常把审美活动理解为“自由活动”,理解为成功地“揭示”、“显现”这个世界的“系统质”和“无穷意味”——这“不可名状”的意味、本质,不仍然是一种“拈花微笑”般含糊抽象的本质吗?把价值与知识对立起来,实质上等于把价值放逐在现实之外,等于又回到了原本要“否定”的抽象价值方面。同理,肖鹰让现代审美价值奠基在对现代化双刃的悖反矛盾的消除上,实际上也是潜意识中在向古典的二元论价值结构靠拢。应该看到,美学观念对现代化矛盾的解决,是不能单靠所谓人文(自我)精神的完善就能实现的,恰恰是在审美创造中自我与整个宇宙、现实的联结,才把传统和近现代工具理性造成的矛盾给消解了,同时人也从有限境遇中超拔出来了,进入了自由、愉悦而且真实的审美境遇。

      因此,价值承诺对于人是十分重要的,它是人存在的意义,也是与人的存在密切关联的宇宙、环境和一切相关条件存在的意义。但价值承诺只是一种意愿,它的兑现还要靠知识,靠知识的现实还原来实现。对人而言,知识既是生命的陈述和行为力量,也是智慧的过程和结晶。知识是真实的。真实的知识说明价值承诺并非虚妄。这就是知识还原的真义。知识论与价值论美学认为知识还原与价值承诺是统一的,甚至是一体的,我们只不过为便于分析略加分别而已。在知识论意义上,审美承诺的价值总体以知识存在的方式得到具化,或说显现和呈现。视知识论与价值论为对立的传统美学则认为,审美价值是一种“不可言说”之“道”,因此“具化”、“显现”是不完善的,只有用精神、用智慧来把捉才能领略到它的韵味。传统美学还认为知识所代表的是逻各斯理性传统,因此知识理性与审美截然对立。但知识论与价值论美学则认为,老庄美学之所以绵延千古,确是因为倡导了富有特殊韵致的美学观念。但这也只是对留存在人们内心的审美体验的描述,以为它是不可尽传、进而不可言传的。其实若真的停留于此,今天还会有老庄美学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老子·五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老子·六章》)老子因喻设道,道喻合一,道被比喻的方式知识化了。庄子言“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庄子·大宗师第六》),从默冥玄会出发,庄子视道为对“自然”省悟所得,从而“道”性不可“受、见”,并非意味“道”体不可得传,所以他主张“体道”,说“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庄子·达生》)。《养生主》中庄子用“庖丁解牛”的寓言表明人与物、心与手、技与道的统一才是获致“道”的佳境。因此,纵然老庄在阐明价值本体观时,是与知识的本性对立言明的,但在讲“道”如何体悟、获致时,又是用审美的知识论规律,把价值转换为知识形式来看的。世界的物并无僵化如一的体性,事物的价值就在它的持续和转化之中。因此,视知识为理性的、没有什么审美性可言的观点,完全是站不住脚的。诚然,我们知道确有理性的知识系统,这种理性的所谓知识系统也不能视为美的。但这与我们所言的知识系统和知识形式不同,我们所讲的知识形式是结合审美的知识论与价值论而成的知识形态,这种知识形态展现价值,使意义现实化,因此它是审美的知识形式。换言之,审美知识形态对价值的转换乃是一种对审美价值的知识还原,价值只有在这种状态才能“为其所是”,否则就是僵死的、抽象的、枯寂的存在。对于知识还原,胡塞尔、海德格尔曾有过深入的思考。胡塞尔所主张的“直观”的原初给予性,就是用科学的知识论对自然主义知识论和心理学知识论的反动,因为“直观”中的知识具有“本质(价值)”的原初给予性,因此这种知识是现象性的,又是本质性的。海德格尔则指出“澄明”价值就是“去蔽”。在他看来,价值本然地在那里,你所要做的只是在作品中“建立一个世界”,并使这作品回到大地,从而作品在大地中说话,价值以它特有的知识形式获得“敞亮”。他说:“真理把自身设入在作品中,真理唯作为在世界与大地的对抗中的澄明与遮蔽的争执而现身。真理作为这种世界与大地的争执被置入作品中。”(注: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见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83页。)这里海德格尔强调的世界与大地的对抗,其实就是价值被遮蔽,还没有被现象化,而一旦被现象化了,就意味着“世界和大地的统一成立了”(注: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见《诗·语言·思》,彭富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60页。)。可见,海德格尔所谓的“澄明”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审美知识的还原与呈现,由此,审美价值的承诺得到真实的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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