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康德曾言:“豪华是在公共活动中显示鉴赏力的社会享受的过度(因之这种过度是违背社会福利的)。但这种过度如果缺乏鉴赏力,那就是公然纵情享乐……豪华是为了理想的鉴赏而修饰(例如在舞会上和剧院里),纵情享乐则为了口味的感官而极力营造过剩和多样性(为了肉体的感官,例如上流社会的一场宴席)。”显然,作为一个19世纪的哲学家,康德所反对的,是一种与物质欲望的实际满足表象相联系的非审美(反审美)活动——感官享乐之于人的心灵能力、物质丰裕之于人的精神目标的“过度”(奢华、挥霍,追求流光溢彩的生活外表,或是以审美/艺术的名义实现对生活的占有能力)。在他那里,审美仅仅与人的心灵存在、超越性的精神努力相联系,而与单纯感官性质的世俗享乐生活无涉。 如果说,这是一种关于美/审美的理性主义美学的标准陈述,那么,在今天的日常生活中,康德所反对的,却恰恰在以一种压倒性优势瓦解着康德所主张的:“过度”享受的生活正在不断软化着理性主义者曾经坚强的思想神经,“为了口味的感官而极力营造过剩和多样性”正在日益成为一种我们时代日常生活的美学现实。 这样一种美学现实,极为突出地表现在人们对于日常生活的视觉性表达和享乐满足上。就像“美丽”是写在妩媚细腻的女明星脸上的灿烂笑容,“诗意生活”是绿树草地的“水岸名居”,今天,“审美生活”由斑斓的色彩、迷人的外观、眩目的光影装扮得分外撩人、精致煽情。美/审美的日常形象被极尽夸张地“视觉化”了,成为一种凌驾于人的心灵体验、精神努力之上的视觉性存在。这一由人的视觉表达与满足所构筑的日常生活的美学现实,一方面是对康德式理性主义美学的理想世界的一种现实颠覆,另一方面却又在营造着另一种更具官能诱惑力的实用的美学理想——对于日常生活的感官享乐追求的合法化。事实上,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用心体会”之精神努力的“眼睛的美学”,其价值立场已经从人的内在心灵方面转向了凸显日常生活表象意义的视觉效应方面,从超越物质的精神的美感转向了直接表征物质满足的享乐的快感。也正是在这里,康德美学的那种理性主义立场被彻底抛弃在精神荒芜的心灵田野上;康德所要求的那种绝对的精神超拔、心灵感动,已不再能够成为区别美/审美与人的世俗性日常生活的尺度。日常生活无需因为它的粗鄙肤浅、缺少深度而必须由美学来改造;相反,在今天,美学却是因为它在人的感性之维证明了日常生活的视觉性质及其享受可能性而变得魅力十足,以至于房产商们开始迫不及待地使用诸如“美墅馆”、“美学生活”之类来命名楼盘。很明显,这样的命名几乎最大限度地把当今人们对于日常生活的物质享乐欲求与有限的审美想象力统一了起来。 人的日常生活把精神的美学改写成为一种“眼睛的美学”。视觉感受的扩张不仅造就了人在今天的“审美/艺术”想象,同样也现实地抹平了日常生活与审美/艺术的精神价值沟壑。“日常生活审美化”非常具体地从一种理性主义的超凡脱俗的精神理想,蜕变为看得见、摸的着的快乐生活享受。 2 在这样一种极端视觉化了的美学现实中,与人在日常生活里的视觉满足和满足欲望直接相关的“视像”的生产与消费,便成为我们时代日常生活的美学核心。 作为日常生活审美化过程的具体结果和直接对象,视像的生产根本上源自于我们时代对于日常生活中的直接快感的高涨欲求和热情追逐——生产是作为消费的同一物而出现的。在洋溢着感性解放的身体里,人对于日常生活的欲望已自动脱离了精神的信仰维度,指向了对于身体(包括眼睛对于色彩、形体等)满足的关注和渴求。就像阅读摆脱了对文字的艰难理解而依赖于对插图的直观,日用商品的漂亮包装代替了人们对商品使用功能的关心,人在日常生活过程中的衣食住行等需要和满足逃避了理性能力的压力,转而服从于各种报纸、刊物、电视、互联网上的图像广告:在“看得见”的活动中,对象之于人的日常生活的意义被转换成一种视像,直观地放大在人的视觉感受面前;衣食住行等的需要和满足已不仅仅局限于实际的消费活动,它们由于视像本身的精致性、可感性,而被审美化为日常生活的一种视觉性呈现。这样,视像的存在,便在人的日常生活与美学的现实指向之间确立了一种新的基本关系模式,即:审美活动可以跨过高高的精神栅栏,“化”为日常生活层面的视觉形象;精神内部的理想转移为视觉活动的外部现实,心灵沉醉的美感转移为身体快意的享受。 显然,在这样的关系模式中,人在日常生活里对于各种视像的现实消费,便主要是由视像本身的外观及其视觉效应来决定的。一方面,视像本身可以不承载人对日常生活的具体功能性要求,却必定要直观地传达人对日常生活的享乐趣味。事实上,在当今人的日常生活活动中,对象的功能性质已不再是首要的和主要的,而那些甚至是游离于具体功能之外的对象的视觉满足效果,则上升为人对日常生活意义的把握。可以说,视像的非功能性或超功能性,正是视像的存在特征,也是各种视像得以“审美化”人的日常生活的基本根据。另一方面,摆脱了日常生活的功能性目的,视像的全部意义指向便落在了人对于外观的视觉感受方面。由此,视像的美学价值直接依赖于某种形式存在的视觉魅力。对于日常生活中的人来说,这种视觉魅力所传达的,主要又是一种基于消费活动和消费能力之上的感性满足的快乐,即通过“看”和“看”的充分延展来获得身体的充分享受。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图像广告总是比文字广告更具有感官的煽动力,而活灵活现的电视广告则又远远超出了平面的报刊广告对于人的眼睛的抓获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