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H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979(2003)03-0001-08 音节的音义关联是汉语不同于印欧系语言的音节结构的一个重要特点。以这种关联为基础而形成的音节在语言运转中音与义相互制约,灵活多变,使结构单位产生了种种不同的变异。变音就是这种变异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语义、语法等方面的因素如何影响语音的演变在印欧语的演变中不易找到语言事实的支持,而汉语变音的研究可以为此提供丰富的内容。变音是历史语言学需要开拓的一个新的研究领域。 一 音义关联与音节结构 音节是以某一个元音为核心而形成的元辅音有规则地相继出现的一种语音结构单位。不同语言音节结构的差异不仅仅是元辅音组配规律有区别,更重要的是它与概念性的意义有没有强制性的关联。关联的形式标志是有一个超音段的非音质语音特征控制着由元辅音组成的音段,使其成为一种表义的语音单位。根据这种音义关联的标准,人们就会清楚地发现,汉语的音节与英语等印欧系语言有着重大的区别:汉语的音节是表义的语音结构单位,一个音节一个字,表达一个概念性的意义,说明音节和意义有强制性的关联,呈现出“1个字·1个音节·1个概念”的基础性结构格局;每个音节都可归入一个特定的声调,由它控制声、韵组合的音段,呈现出声、韵、调相组配的非线性结构的性质。印欧语的音节在这方面与汉语有原则的区别,因为它与语言中任何一级带意义的结构单位(语素、词、词组、句子)都没有强制性的联系,控制表义性音段的非音质语音特征的重音落在词音上,而词音有几个音节是不定的,因而它的音节没有独立的表义功能。音节与意义是否有强制性的关联,这是两类语言的音节结构的基础性差异,或者说,是音节在语言编码功能上呈现出来的差异。过去人们经常称汉语为单音节语,其基本原因就在于此。区别单音节语和多音节语的标准不是看语词是单音节的还是多音节的,而是看音节是不是一种与意义相关联的语音单位。汉语和东南亚的许多语言都属于这种单音节语的类型。 音节的音义关联使汉语的音节结构呈现出很多独特的特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它对外的封闭性、离散性和对内的凝聚性。对外的封闭性、离散性是就音节之间的关系来说的。一个音节,不管是单念,还是和其他音节相组合的连念,它的前后界限都是非常清楚的,不允许因连音而发生界限的混淆。由于此,音节如以塞音-p、-t、-k或-
收尾,它们只能只闭不破,以保证音节的封闭性;如果是以元音开头的“零”声母字,节首也得根据开、齐、合、撮的差异加一个喉塞音
或半元音j、w、
,以避免和前一音节末尾的辅音韵尾拼合为一个音节。汉语拼音方案中的隔音符号就是为了防止相邻音节的混合而制定的一个特殊符号(xian≠xi'an)。相比较而言,印欧语的音节就没有这种特点,不仅词内音节的界限因语素组合的差异而可以变动,而且词与词之间的不同音节也可以因连读而分割原音节的界限。前者如英语的a mor al≈am o rous;apt≈ap ti tude(例引香港版的《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辞典》,空格为音节的界限,请注意m、r、p在“≈”前后的音节归属),后者如英语的a pear and an apple在连读时听起来就如a pea(r)-ran-da-na-pple(潘文国,1997,154)。中国人说英语可以说得很好,但人家听起来还是“外”语,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以汉语音节的封闭性的发音习惯去说英语开放性音节的发音,词的界限听起来很清楚,但不符合英语的发音习惯,如an这种以开元音开头的词是不会像汉语的“安”那样有一个轻微的喉塞音
的。和这种封闭性、离散性特点相联系的是汉语音节的对内凝聚性,即音节中各个音素化合为一个难以分割的“音块”,内向于韵腹元音,以至于在凝聚中磨损了各音素的“个性”和相互拼读连接的痕迹。比较英语等印欧系语言的音节,发音时是以音素为单位一个个地“拼”出来的,每一个音素都占有自己发音的时间和空间,有一个明显的拼合过程,人们听得出每个音素的“个性”。中国人用汉语的发音习惯说英语,就会磨灭英语音素的个性,听起来不像英语。例如将I[a:i](我)说成爱[ai];bye-bye[ba:i](再见)说成拜[pai];将sway[swei](摇摆)说成岁[suei];将lie[la:i](躺)说成来[lai],等等。不同语言的发音习惯为什么有这些差异?或者说,汉语的音节为什么具有对“内”的凝聚性和对“外”的封闭性、离散性特点?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音节的音义关联,是概念性的意义使音节必须具有这些特点,不然这种意义就无法凝聚为语言交际中的一个“码”。 为什么要强调汉语不同于印欧系语言的音节结构的特点?这是由于一种语言的音变的原因和方式与这些特点有密切的关系。英语等印欧系语言的音节仅仅是一种以元音为核心而形成的元辅音有规律地相继出现的纯语音结构单位,与概念性的意义无直接的关联,因而音变的研究集中关注音系的聚合系统因结构的不平衡而产生的音变和组合系统的音素与音素因相互影响而产生的同化、异化、换位等的连音变化,并由此得出结论,认为音变是一种纯语音的过程,其代表性的理论就是青年语法学派的“语音规律无例外”和方言地理学派的“每一个词都有它自己的历史”。结构语言学的分层研究的方法论原则实质上也是这种“纯语音过程”理论的延续、扩展和变异,认为语音层面的结构是独立的,语汇和语法的习惯对它没有影响,因而在音位结构的分析中不要涉及语素等语法结构的因素,等等(请参看布龙菲尔德,1933,452-453);内部拟测法以此理论为基础,从共时音系中异于规律的例外入手探索语言的演变,也都只是这种“音变是纯语音过程”的假设的一种新的表现形式。这种音变理论是有明显的局限性的,萨丕尔(1921,166)曾对此提出质疑和批评,认为:“每一个语言学家都知道语音变化时常引起形态上的重新布置,但是他往往会假定形态很少或完全不影响到语音历史的趋向。我认为,如今的趋势,把语音和语法孤立起来当作互不相关的语言学领域,是一件不幸的事。它们之间和它们各自的历史之间可能有基本关系,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充分掌握而已。归根到底,如果语音的存在只是因为它们是要表达的概念或概念组的符号媒介,为什么概念世界的某种强有力的趋势或某种永恒不变的特征不能对语音沿流起促进或阻碍作用呢?我相信这样的影响是可以证明的,它们应该受到远比迄今为止更仔细的研究。”这是一种重要的假设,但由于当时萨丕尔只是根据语言结构的原理提出来的一种猜想,没有或很少从印欧语的语音演变中找到实际的例证,因而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致使后来的布龙菲尔德和美国结构语言学继续沿着“音变是纯语音过程”的思路去研究音系的结构和音变的过程。当然,要用印欧语的材料来印证萨丕尔的假设,也确实有困难,因为实际语言中很少有语义制约音变的实例。这是音节与意义没有直接关联的音系结构制约语言研究思路的一种具体表现。 汉浯中语音演变的情况与印欧语有很多重要的区别。汉语的音节,一方面自然与其他语言一样,是以元音为核心的元辅音的有规律的组配,因而一个音素同样可以因聚合系统或组合系统的结构不平衡而发生变化(徐通锵,1990),呈现纯语音过程的音变,例如以北京话为代表的北方方言的k、k'、x和ts、ts'、s在元音-i、-y前颚化为
就是这种类型的音变。另一方面,由于汉语音节的音义关联的性质,因而在语言运转和演变中音与义往往互相制约,呈现出一系列非纯语音过程的音变,例如受语汇条件制约、具体表现为文白异读的叠置式音变和受语义、语法条件制约的变音。变音和音变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音变泛指语音的变化,而变音特指一个字音分化为两个音节或字组(主要是二字组)的两个音节因受语义的制约而产生单音节化的过程。字组语音的单音节化是汉语变音的主要形式,具体表现为变声、变韵、变调、轻声、合音等,儿化只是变韵的一种表现形式。变音本身含有意义,不是纯语音的过程,因而在音系结构的分析中需要涉及语义、语法结构因素的影响,李荣(1978)说“本音和变音之间是语法变化的关系”,这抓住了变音问题的实质。萨丕尔要是研究过汉语,定可以为他的假设获得很多具体语言事实的支持。叠置式音变和变音都导源于音节音义关联的性质,这是汉语型语言的一些特有的音变方式。对这些音变方式进行研究,总结出相关的规律,可以丰富和补正历史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