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辩二陆与颜之推之同 现在我们可以来研读跟颜之推几乎同时的两位著名学者的类似的说法。 陆法言(约559-?)(注:李 荣《陆法言的〈切韵〉》,《音韵存稿》,商务印书馆,1982年。)的《切韵》成于601年,《切韵·序》说:“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江东取韵与河北复殊”。陆德明(约550-630)的《经典释文》写定于王世充称帝期间(606-621)。(注:孙玉文《〈经典释文〉成书年代新考》,《中国语文》,1998年第4期。)《经典释文·序录》:“楚夏声异,南北语殊。”“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钜异,或失在浮浅,或滞于沉浊。”如果我们对《颜氏家训》中的含有大量方位词和地区词的一段名言还记忆犹新的话,那么这儿的二陆的“河北、江南”、“吴楚、燕赵”、“河北、江东”就不会使我们有陌生之感,《颜氏家训·音辞篇》云:“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浊而鈋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浯。”这段话和二陆的南北方音的“浮浅、沉浊”、“轻浅、重浊”若合符节。确实有很多论著同时引用三位先贤的话,可是多未能明确指出颜之推和二陆的评论都是就原本一源的北方通语和南方通语的歧异而言的,上文已经讲过,《颜氏家训》所述所论的对象多是士族即上层人士的社会与文化中的问题,士大夫阶层是不关心庶人,甚至鄙视庶人的,如《颜氏家训·风操篇》:“田里猥人,方有此言耳。”《音辞篇》:“闾里小人,北方为愈。”颜之推、陆德明、陆法言他们有共同的立场、共同的认识,他们各打五十大板的是士人讲的北方通语和南方通语,绝不是指摘北方话和吴方言二者。如将颜和二陆这三人的言论互勘,若合符节。遗憾的是,可能是由于切身感受到的是现代北方官话和东南现代吴方言对峙局面,这种现实的强烈的语言背景使得某些学人在不经意间理解出了偏差,例如陈寅恪先生《东晋南朝之吴语》《从史实论切韵》二文是研究4-6世纪汉语史的两篇权威性文章,对后来者沾溉良多,笔者为写此文,再次拜读。《从史实论切韵》云:“颜黄门乃以金陵士族所操之语音为最上,以洛阳士庶共同操用之语音居其次,而以金陵庶人所操之语音为最下矣。”在引述“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后说:“乃就士族所操之音辞而比较言之。盖当时金陵士族操北音,故得云‘南染吴越’也。”又说:“金陵士族与洛下士庶所操之语言,虽同属古昔洛阳之音系,而一染吴越,一糅夷虏,其驳杂不纯,又极相似。”陈先生的这些阐述无疑是正确的。但是陈先生有些理解则可以商榷:“所谓‘洛下书生咏’,殆即东晋以前洛阳之太学生以诵读经典之雅音(此“音”字指语音而言,非谓音乐也。)讽咏诗什之谓也。此种都邑雅音,较之时伤轻清之吴越方音,顾相悬殊。”他引述了《颜氏家训·音辞篇》的“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讹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的话后说,“乃就庶人所操之音辞而比较言之”。陈先生在抄录了二陆的吴楚轻清(尧按,陈文如此),江南浮清(尧按,陈文如此)的话后,加按语道:“是吴音之特点为轻清,斯即南方庶人所操用者。此种语音,既与洛阳旧音大相悬殊,宜颜黄门目之为最下矣。”在《颜氏家训·音辞篇》的这一段名言里,“南”、“南方”都是借代指称当时的南方通语,南音清举而切诣,或浮浅,是指的南方通浯的特点,颜之推行文是一以贯之的,而陈先生却误析。为了推进学术,笔者指出陈先生的豪芒之失,不过我们绝不能便起骄矜之意,以己之寸长苛求前人。 至此,根据南北朝时代三位大语言学家的论著,可知当时为人们所注意的,在国家的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中起重要的作用的语言和方言不过数种,我们可以勾画出南北朝时期中国语言和方言的地图,自北而南,在黄河流域,存在少数民族语言,特别是鲜卑语,还有汉语的北方通语,在淮南及长江的中下游(至少是长江下游)两岸,是汉语的南方通语,它是四世纪北方方言“入侵”占领吴方言区北域的产物,在南方通语之南是汉语的吴方言区。 六 “颜之推谜题”之半解 以上的考证使我们明了“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这一“颜之推谜题”命题的确定性,现在我们据此追迹汉语通语和吴方言的中古史。“南染吴越”一语中的“吴越”,亦即南朝时期的吴方言,其情况如何?时隔已一千多年,能不能考寻?至于受当时吴方言“感染”的南朝通语(即“南”),其“深弊”如何?由于颜之推未能“具论”,遂成千古之谜,如今可否窥其一斑? 这两个问题,自然十分棘手。在下不揆梼昧,试作此文。拟采取二重证据法,即以“历史文献考证法”与“历史比较法”相结合,力图做些破解工作,哪怕破解些许。关于历史文献的考证,上面已经做了许多,下面还要做。但是现在先把重点移到“历史比较法”上,用这种方法来破解颜之推谜题。 (一) 破解,从何处下手?我们找到一个切入点,即中古音系的“谈”、“覃、“寒”、“桓”四韵。 现存《切韵》及“王韵”的若干敦煌残卷,如S2071、P2011等等、宋跋本“王韵”、《唐韵》残卷都有“覃感勘合”“谈敢阚盍”八韵,凡是有这八韵的,次序均为“覃(按,举平以赅上去或上去入,下同)”在先,“谈”居后。早期韵图《韵镜》和《七音略》列图时也都是“覃”前而“谈”后。 在上述韵书里也多有“寒旱翰末”四韵,但是《刻本韵书残叶》(列TIL1015)在寒韵诸字后,明列“二十七桓”,《唐韵》残卷去声则有“翰”、“换”二韵,入声则有“曷”、“末”二韵,至《广韵》则明确分立,载有“寒旱翰曷”和“桓缓换末”八韵。李荣先生说:“切韵和广韵,韵的数目不一样,广韵的韵数比切韵多,可是切韵和广韵韵母的系统一样。”“广韵把切韵的寒韵分成寒桓两韵,桓韵包括全部合口字及唇音声母字。切韵是一个韵两个韵母,广韵是两个韵两个韵母,切韵广韵韵的数目虽然不同,韵母的数目却是一样的。”(注:李荣《切韵音系》82页。) 研究音韵学的学人都知道:在诸家的切韵音系的学说里,“覃”、“谈”、“寒”、“桓”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是一等韵;至于两两之间的关系则大异,“覃”“谈”为咸摄的一等重韵,“寒”“桓”是山摄的一等开合韵,从这一点说,“覃”“谈”和“寒”“桓”是不具备平行性的两组韵。迄今为止的各种关于汉语中古音的论著,对“覃”“谈”和“寒”“桓”的性质和关系,并无异辞,也就是说,以上是共识,是定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