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象中国这样一个现代化是在外部刺激下发生的国这现代化过程对社会意识形态有两个基本的要求:合法性要求和合理性要求。前者解决要不要现代化的问题,后者解决现代化的问题。自从清末实行洋务运动及后,现代化的合法性问题便开始逐渐让位于合理性问题。到本世纪20年代以后,中国思想界讨论的重心事实上已转移到现代化的模式上,也就是转移到中国应当实现何种现代化这一问题上。关于中国应当实现何种现代化的争辩从“五·四”前就开始了,并且一直延续到40年代,而在30年代中达到高潮。当时展开的几场大讨论,如关于“东西方文化”的论战,关于“中国现代化出路”的讨论,关于“中国本位文化”的讨论,关于“以农立国还是以工立国”的讨论,说到底是关于中国现代化模式的讨论。在这些讨论中,中国知识分子提出了许多形形色色的理论,如“全盘西化论”、“全球化理论”、“充分西化论”、“中国本位论”、“中体西用论”、“西体中用论”、“中西互补论”、“中国国情论”、“中国特色论”等等。今天,当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这场大讨论时我们看到,所有这些理论虽然名称各异,但所要解决的基本问题不餐是中国将要实现的现代化应当是西方式的还是中国式的。80年代以来,随着新一轮现代化浪潮的掀起,这一基本问题又为国内学术界所关注,对现代化的讨论再度成为理论热点。我们发现,8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对现代化的许多讨论仍未超越30年代那场关于现代化模式大讨论的基本逻辑。因此,以分析和批判的眼光加顾那场大讨论依然有着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我们把主张西方现代化的理论简称为“西化论”,它包括“全盘西化论”,“充分西化论”,“全球化论”或“世界化论”等。这种理论的一个基本前提就是把现代化界定为西方化,认为西化是中国社会发展的唯一目标模式。30年代前后出现的“中国本位论”,“中国国情论”,“中体西用论”,“中国特色论”,“中西互补论”等虽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并代表不同的政治势力,但都可归入“中国现代化”理论的范畴,我们把它们简称为“中化论”。与西化论者不同,中化论者不再把现代化界定为西方化,而把它界定为以工业化为核心的社会进步过程。中化论者的共同主张是反对中国实行西方式现代化,认为可以而且必须将中国文明与西方文明结合起来,按中国的传统或国情来实现现代化,使现代化带有中国特征。 30年代前后中国知识分子关于中国现代化模式的大讨论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极端的观点已经很少见。虽然他们在根本立场上有很大的不同,但无论是中化论者还是西化论者几乎都不再因为自己主张西式现代化或中式现代化而绝对排斥中国传统或西方文明。 胡适和梁实秋是公认的西化论代表,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真正的全盘西化既是不可欲的,也是不可能的。胡适把其一贯主张的“全盘西化”改为“充分西化”,尽管在汉语中“全盘”与“充分”的意义相去甚远。他特别声明,“全盘”的意义不过是“充分”而已,而“充分”则是“尽量”或“全力”的意思,于是“全盘西化”便成为“一心一意西化”①。梁实秋尽管认为中国文化中值得称道者廖廖无几,但也终于承认,“我们若把文化分析成若干部门,我们就可发现:①有中国优于西洋者;②有西洋优于中国者;③有不必强分优劣而可并存者;④此外更有中西俱不高明而尚有待于改进者”②。 梁启超和梁漱溟是公认的中化论代表,即使激烈如他们者也不再一味拒斥西方文化。梁启超说中西文明是可以互补的:拿西洋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它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正是我们的责任③。梁漱溟在经过数年的研究后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④。 从先前的两个极端逐渐走向20、30年代的折衷,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探索中国现代化道路上的一个重大进步。这表明他们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这样一种历史趋势:一方面,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需要,使得民族国家之间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交往变得日益频繁,各种文明之间的相互渗透日益明显,各民族国家之间的共同利益日益增多,这是全球化的趋势;中车方面,在全球化的同时,民族国家的主权和独立意识却日益增强,民族文化的特征日益被人强调,全球化不是消灭民族特征;而是一个求同存异的过程。在这样一种历史背景下,完全的闭关自守和彻底地放弃民族特色都会产生灾难性的结果。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当时已开始认识到这两种并存的看上去似乎矛盾的趋势,但他们对此的认识还是模糊不清的,在争论和反驳时也常常不得要领,甚至自相矛盾,经不起认真推敲。 西化论者主张西式现代化有三个主要理由:西化是世界趋势;西方文明与中国文明相冲突;中国传统文明基本上无可取之处。后面两点是如此软弱无力,以致在当时就被争论的对方所驳倒。正如其论敌所指出的那样,世界上的所有的文明体系或多或少都是混合的,几乎从未有过一种纯粹的文明,中国历史上就从未存在过这样一种纯粹的文明。例如,所谓的中华文明本身就是一种多民族文明的混合物。进而言之,中国文明历经数千年而不衰,这本身就强有力地证明,其内部有许多东西是值得保存的。实际上,对此西化论者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不得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