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宋学诸家多汲取老庄佛图的思想,以丰富自己,理学诸家也并不例外。但理学家们为了把自己说成是纯而又纯的儒家正宗,则千方百计地回避这一问题。然而事实俱在,又怎么能够回避得了呢。约50年前在昆明西南联大历史系读书时,曾从冯芝生友兰先生学《中国哲学史》课程,深服先生博学高识。冯先生曾经指出,程明道程伊川兄弟二人形成了此后对立的两大派别,陆九渊的心学派来自于程明道,而朱熹的理学派则传自程伊川。心学一派显然受禅宗的影响,从程明道那里已见端倪,试看下面的记载: 谢显道习举业,已知名,入扶沟见明道先生受学,志甚笃。明道一日谓之曰:尔辈在此相从,只是学某言语,故其学心口不相应,盍若行之?请问焉。曰:且静坐。伊川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56) 按程明道用静坐的办法,让学者解决“心口不相应”的问题,这种方法与佛家的禅定有什么两样?至于陆九渊的明乎本心与禅宗顿悟之间的联系,学术界早已说过。朱熹不止一次地称“江西之学只是禅”(57),说明了明道系统的理学受佛家禅宗的影响。鹅湖之会,朱揭陆为禅,陆揭朱为道,双方揭得都对,两大系统的理学都各自吸取了佛道的思想。可是,为了争正统,都隐瞒不说。朱陆两家都强调以诚以敬磨练自己,他们自己都在说谎话,又怎么能够管得住他们的弟子不说谎话呢? (3)理学和宋学都探索经学,但理学是宋学的一支,是从宋学演变来的,那末,理学和宋学的基本区别是什么?过去不谈宋学,无从提出这个问题,而现在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先看看朱熹对苏轼等的评论: ……东坡与伊川是争论什么?只看这处,曲直自显然可见,何用别商量?只看东坡所记云:几时得与他打破这“敬”字!看这说话,只要奋手捋臂,放意肆妄,无所不为,便是。 问:“东坡与韩公如何?”曰:“平正不及韩公。东坡说得高妙处,只是说佛,其他处又皆粗。”又问“欧公如何?”曰:“浅!”久之,又曰:“大概皆以文人自立。平时读书,只要把做考究古今治乱兴衰底事,要做文章,都不曾向身上做工夫,平日只是以吟诗饮酒戏谑度日。”(58) 按“敬”字是程氏兄弟从事内心反省工夫的一个总结或概括,在洛学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前面曾经提到。东坡要打破伊川洛学的这个敬字,深刻反映了苏氏蜀学与洛学之间的分歧。这个分歧表现在:洛学把敬字亦即其内心反省工夫放在绝对重要的位置,因为它是实现儒生们(更明确地说理学家们)最高理想--“内圣外王之道”的根本,而苏学则没有把这种内心反省工夫看得多么重要。唯其如此,所以朱熹非常明确地说,欧阳修、苏轼等“皆以文人自立”,“都不曾向身上做工夫”。从宋学派生出来的理学,把内心反省工夫放在首位,脱离社会现实的实践,以静、诚、敬等向自己身上使劲,这大概是理学之异于宋学的一个基本点。 按我国古代教育,自儿童时即通过洒扫应对进退给以相应礼节教育,以期在其生活行为上具有一定的规范。胡瑗以“冬日之阳”教导学生,但在继承上述传统教育时对学生则严格要求,前举徐仲车一入太学胡瑗即要求其“头宜正”,即是一例。这种规范教育不能不影响于个人的身心修养,胡瑗的教育方法不能不给程氏兄弟以极其深刻的影响。特别是程颐在太学时,所作《颜子所好何学论》一文,强调圣人是可以学而致之的,深受胡瑗的称赞和提拔。而这种圣人可学而致之的见解,同来自胡瑗的个人身心修养工夫相结合,于是从安定之学过渡到程氏兄弟的内心反省这一基本点,从而完成了洛学的转变。程氏兄弟称周敦颐的字,茂叔如何,而对胡瑗终身以先生呼之,这大概是由学术上的这一渊源及其重要转变造成的吧! (4)程氏兄弟的“洛学”形成于熙丰之间的十七八年间,程颢自变法派中游离出来,因而程学处于民间。这个以发扬圣人之学自居的学派,在服饰上也有其特点,幅巾大袖与一般人不同。“绍兴初,程氏之学始盛,言者排之,至议其幅巾大袖。胡康侯力辩其不然,曰:伊川衣冠未尝与人异也。然张文潜元祐初赠赵景平主簿诗曰:明道新坟草已春,遗风犹得见门人。定知鲁国衣冠异,尽戴林宗折角巾。则是自元祐初为程学者幅巾已与人异矣。衣冠近古,正儒者事。讥者固非,辨者亦未然也。”(59)“伊川所戴纱巾,背后望之如钟形,其制乃似今道士谓之仙桃巾者”(60)。此虽系细微末节,但牵涉到理学派的形象,也在此一提。 南宋乾道淳熙时候,一个名叫员兴宗的四川士大夫曾对荆公之学、洛学和苏学作过如下的评论: 昔者国家右文之盛,蜀学如苏氏,洛学如程氏,临川如王氏,皆以所长,经纬吾道,务鸣其善鸣者也。……考其渊源,皆有所长,不可废也。然学者好恶,入乎彼则出乎此,入者附之,出者污之,此好恶所以萌其心者。苏学长于经济,洛学长于性理,临川学长于名数,诚能通三而贯一,明性理以辨名数,充为经济,则孔氏之道满门矣,岂不休哉!……今苏、程、王之学,未必尽善,未必尽非,执一而废一,是以坏易坏。置合三家之长,以出一道,使归于大公至正。(61) 员兴宗对三家所学之长的评论是否正确,是另一问题,但他认为三家各有所长,不可偏废,则值得注意。按员兴宗蜀人,对苏学不能不有所偏向,而在其写作是文时,程氏洛学正为显学,而荆公之学则受到宋高宗的不遗余力的打击,此时强调了不可偏废,“合三家之长,以出一道”,这样才算“归于大公至正”,不啻为受压制的荆公之学鸣冤叫屈,从这一侧面也反映了,荆公之学即使到宋孝宗时在社会上仍然有它的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