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代性的发生在西方是一个重要而复杂的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几乎所有前西方社会理论都是围绕着这个问题而逐步展开的,从康德开始,直到当代不同进路的社会理论思潮,人们绞尽脑汁,反复思考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现代性在社会和思想两个层面上是如何发端又如何发展的,由此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甚至相对的看法:一种认为,现代性是历史断裂的结果,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断裂论”(以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为代表),他们指出,在现代与前现代之间有着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和思想革命,涉及到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另一种则认为,现代的发生是一个错综复杂的事件,不能简单地把现代与前现代割裂开来,无论从社会结构、法律体系、经济制度,或是从宗教观念和个人认同来看,现代与前现代之间都存在着有机的内在联系,都是人类历史展开过程丝丝相扣的组成环节,这就是所谓的“现代连续论”(以保守主义为代表)(注:请参阅Hans Blumenberg,Die Legitimitaet der Neuzeit,Frankfurt am Main,1997;以及拙文《评〈现代的合法性〉》,载《中国学术》2001年第2期。)。 在“现代断裂论”与“现代连续论”之间,我们很难区分出孰高孰低,但无可否认的一点是,在西方社会理论当中,“现代断裂论”始终占据着上风,并深深地影响了人文学科和社会学科对于现代性的理解和批判。相对而言,“现代连续论”则一直都处于边缘地位,直到20世纪末期,随着人们对现代社会的问题意识的深化,才重又显示出其别具一格的历史价值。 就席勒而言,他显然是坚决反对“现代连续论”,而坚定不移地站在“现代断裂论”一边的。也就是说,按照席勒的现代性理解,现代与前现代之间存在着一种对立甚至矛盾的关系。现代的发生就是对前现代的一种反动甚或颠覆;现代的发展就是对前现代的一种批判和纠正,以及对现代自身的进一步的批判和纠正。认为席勒主张“现代断裂论”,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着充分依据的,而首要的一点就在于席勒对于神圣与世俗的二元理解。 西方(特别是哈贝马斯)的现代性哲学话语告诉我们,现代性的形成有几个标志性的事件:譬如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主体性哲学以及法国大革命等(注:J.Habermans,Der philosophische Diskrus der Moderne,Frankfurt am Main,第9-33页。)。现代化的过程也因此而被认为是解神圣化和世俗化的过程。神圣与世俗之间构成了现代性批判的一对主导范畴。 从世俗和神圣的关系角度来看,上述现代性发生的标志性事件有一个共同的内容,就是“神正论”(Theodize)。所谓“神正论”,就是要对神的存在加以论证和明确。我们知道,在中世纪,神是绝对的存在,它无须论证,也无法论证,更不能论证,因为它不证自明。在神的面前,人是一个相对而渺小的存在,人对神只有恭候和服从,而不允许也不敢对神提出质疑。对神的质疑,就是对神的冒犯。神与人处于一种既关联又疏离、既和谐又紧张的绝对等级关系当中。 “神正论”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人与神之间的这一尴尬局面。人胆敢对神的存在提出证明的要求和作出证明的举动,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人已经把自己树立了起来,希望能和神处于平等的位置上进行对话。在“神正论”当中,对神的畏惧和谦恭消失了,代之而出现的是对神的怀疑和论证。因此,“神正论”,就其本质而言,本身就是一种革命性的理论话语,它标志着人的意识的初步觉醒。换言之,“神正论”既是一种对神的解构理论,同时也就是一种对人的建构理论。“神正论”在证神的同时也在证人(注:请参阅Panajotis Kondylis,Die Aufklaerung in Rahmen des neuzeitilchen Rationalismus,Stuttgart,1986;)。 “神正论”肇始于斯宾诺莎,成熟于莱布尼茨。斯宾诺莎用他的《神学政治论》和《简论神、人及其幸福》建立了德国历史乃至欧洲历史上最典型的泛神论体系。莱布尼茨在斯宾诺莎基础上则把“神正论”向前又推进了一步,分别从本体论、宇宙论、永恒真理说、前定和谐说等四个方面展开论证。莱布尼茨的这一系列论证被康德概括为物理—神学证明,构成了德国现代性话语的重要泉源。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般的思想史著作都认为,德国现代性可以在莱布尼茨那里找到其哲学基础。 二 席勒无疑是一个启蒙主义者,而且是一个坚定的启蒙主义者。但作为一个启蒙主义者,席勒是否直接受到过莱布尼茨的影响,我们没有进行过认真考究,因此不敢妄下结论。但不管如何,席勒是继承了莱布尼茨的“神正论”传统,反对神圣和拥抱世俗的——作为康德哲学的传人,席勒不可能不在康德那里受到过莱布尼茨的间接熏陶。 传统观点认为,启蒙时代的典型特征就在于对宗教的怀疑和批判。这种看法后来虽然在很大程度上遭到了质疑,但并没有被彻底推翻。因为,宗教怀疑和宗教批判即便不是启蒙运动的一般特征,也是其中的一个主要特征。否则,也就不会有历史上宗教改革运动的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