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纪中国美学的大门是新一代美学家用头颅撞开的。其中,王国维与鲁迅厥功至伟。 20世纪,没有哪个美学家比王国维、鲁迅走得更远。王国维、鲁迅所创始的生命美学思潮意味着20世纪中国美学的精神高度。而王国维、鲁迅的“超前”之处,恰在于他们早在上个世纪之初,就以天才的敏锐洞察到美学转向的大潮,并且直探美学的现代底蕴。他们都有着“无量悲哀”,有着殊异的哲学气质,都不是中国历史上所常见的高蹈者、逍遥者,而是“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忧生孤苦,衣带渐宽,固守着生命的感悟,洞察着人生悲剧,并且敢于把他们的独得之秘公诸于世。这独得之秘,就是审美活动与个体生命活动密切相关。个体生命活动只有通过审美活动才能够得到显现、敞开,审美活动也只有作为个体生命活动的对应才有意义。 王国维的“痛苦”与鲁迅的“绝望”的意义就在这里。当“天下”“汗青”之类一旦露出虚伪的真相并退出美学舞台,一贯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自居并且以能否“照”“汗青”作为有意义与否的标准的美学,也就轰然倒下。于是,生命被还原为个体,个体唯余“痛苦”,个体就是“痛苦”。与传统的“生生不已”的生命美学形成“反讽”,一种从未有过的充满个体悲剧意识的生命美学诞生了。遗憾的是,王国维为这一全新的发现而手足无措:个体必亡,个体生存的虚无无法再用“天下”“汗青”之类去遮掩,生命进入一种孤立无援的绝境,原来可能的一切,现在都成为不可能。于是审美就被王国维作为暂时的抚慰。但是,千百年来为他所第一次发现的生命痛苦却仍旧存在,最终,中国美学史上的第一个老实人王国维最终只有以投水自尽的方式,来摆脱自己的美学困惑。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美学困惑在鲁迅那里却并不存在。相比王国维的承受痛苦、被动接受和意志的无可奈何,鲁迅却是承担痛苦、主动迎接和主动选择。因此,痛苦在鲁迅那里已经不是痛苦,而是绝望。有什么比“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却仍旧不知所往和活着却并不存在更为悲哀的呢?生命与虚无成为对等的概念,担当生命因此也就成为担当虚无。所以,生命的觉悟就总是对于痛苦的觉悟而不再是别的什么。而“绝望”恰恰就是对于“痛苦”的觉悟。既然个体唯余“痛苦”、个体就是“痛苦”,那么直面痛苦,与“痛苦”共始终,则是必须的选择。由此,一种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荒谬的审美体验,在自己生存其中而且非常熟悉的美学世界中第一次出现。心灵黑暗的在场者,成为新世纪美学的象征。而鲁迅的来自铁屋子的声音,则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心灵黑暗的在场者的声音。鲁迅就是这样毁去人们原以为“是”的牢笼,把荒诞的存在还原为荒诞,从而穿透了中国的文化与历史、穿透了中国的美学。 时光如梭,转瞬百年,站在新世纪馈赠给我们的现实高度上,回望已经成为历史的王国维、鲁迅,不能不感慨唏嘘。此后的社会美学、认识美学、实践美学自然是等而下之,从根本上偏离了王国维、鲁迅开始的美学道路,也无法与王国维、鲁迅开创的美学同日而语。更为严峻的是,对于王国维、鲁迅本身,我们也始终既未能“照着讲”,也未能“接着讲”。王国维、鲁迅究竟走了有多远?我们又如何接着走下去?至今还是一个全新的美学课题。也因此,在新世纪之初,我们还必须从上个世纪初起步,既接上王国维、鲁迅的“一线血脉”,更延续王国维、鲁迅的“一线血脉”。而且,我们也必须意识到:“接上”的最佳方式,就是“延续”。由此,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王国维、鲁迅的贡献,而且更应该是王国维、鲁迅的局限。这当然不是以“应然”的方式去指责前辈,美学演进之“实然”绝对不是我等后辈所可以假设或者可以说三道四的,但是必须看到,王国维、鲁迅的局限也是那个时代的局限,甚至是整个民族的局限。发现这种局限,正是发现王国维、鲁迅本身,而发现王国维、鲁迅,也就是发现我们自身。有鉴于此,这一“发现”应该永远不会完结。 王国维的“痛苦”毋庸多言,他本人的美学困惑就已经意味着局限的存在。“痛苦”固然“可信”,但是却绝不“可爱”,王国维为此寝食难安。然而,不承认“痛苦”的“可爱”,却正是王国维的局限所在。鲁迅的成功,恰恰在于承认“痛苦”的“可爱”,这就是“绝望”。但是,“绝望”无疑是人类的宿命,然而人类又必须为自身的生存找到一个更高的理由,为“痛苦”、“绝望”的承担找到一个更高的理由。遗憾的是,鲁迅与这样一个思想的制高点失之交臂。首先,鲁迅始终未能意识到需要为“痛苦”、“绝望”的承担找到一个更高的理由。在鲁迅的心灵中从来不曾纠缠过但丁的追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困惑。对于前者,鲁迅说:“于是我就在这个地方停住,没有能够走到天国去。”(注:《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11页。)对于后者,鲁迅竟然“废书不观”。由此不难看出鲁迅与他们的一大差异,即鲁迅是执着于现世的一重世界,希望在现世就把一切账统统结清,主张“拳来拳去、刀来刀挡”,甚至不惜“用更粗的棍子对打”、“一个都不饶恕”,而不像他们那样坚持在人的世界之外去追求一个更高存在的维度。因此,与他们的为一个更高存在的维度而绝望根本不同,鲁迅是为绝望而绝望。其次,也因此,鲁迅确实来到了客西马尼园的入口处,但也仅仅是来到了客西马尼园的入口处。于是,既然不能再在传统的游戏世界中逍遥,又没有一个更高的彼岸世界值得去固守,鲁迅就干脆让自己变为一块石头:冷眼、铁血、阴毒、玩玩、走走,以及“对于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鲁迅的阴、冷、黑、沉、尖、辣、烈,都堪称在20世纪中国独一无二,道理在此。鲁迅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注:《鲁迅书信集》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61页。)最后,这样的鲁迅没有给20世纪带来任何新的东西,不但没有,鲁迅最终甚至并未能将绝望进行到底,这就如他自己所说的:我终于不能证实“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因此,“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这一点,从许广平介绍的鲁迅自己虽然绝望但是却又希望给青年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印象,就可以看出。在晚期,犹如王国维的从“忧生”转向了“忧世”,鲁迅甚至逃入启蒙者的阵营或政治反抗者的联盟,希图寻找绝望之外的替代品来消解绝望,战斗取代了思想,战士取代了智者,行动取代了思考,自动远离文学创作,自愿把书斋改成堡垒,这难免给人以因为无法固守绝望而聊以启蒙的印象,其结果是,不但放弃了对于思想制高点的占领,而且失去了领跑20世纪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