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0633(2003)05-113-03 毫无疑问,在中国现当代美学史上的诸多大家中,宗白华先生是最独特的一位了。不论是他逍遥散步的治学风格,还是以身悟道的哲人情思,也还是周流不居的生命意绪。他虽然没留下体系完备的巨著,但是在那不可多得的美学文章中闪烁着珍珠般的异彩和蕴含着玉石般的精神;他不但知识渊博,学贯中西,而且能于点化、创新中自成一家;他既是一个诗人、鉴赏家、哲学家,但更是一个地道而真正的唯美人生的美学家。这一切在宗先生身上体现的是那样的完美而和谐——天机自然,生灵活泼,真气扑人,风神俊朗。他的通体洋溢着温润光泽、细腻坚韧的“玉”的魅力和效应。正如他自己说的:“中国向来把‘玉’作为的美的理想。玉的美,即‘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也可以说,一切艺术的美,都趋向于玉的美:内部有光采彩,但是含蓄的光,这种光采是极绚烂又极平淡。”[1]我们似乎可以说“玉”的境界是宗白华溢于自由情趣的审美人生的标志。 一、淡如“玉”——超逸的人生境界 旧中国黑暗的社会使得他厌倦政治,超拔尘俗,可他洁身自好,把全身心沉浸于美学和艺术王国,是谓“出淤泥而不染”;旧时代清贫的士人生活使得他布衣粗食,淡茶疏饭,可他安贫乐道,以审美的态度对待人生和生活,是谓“乐亦在其中矣”。这是他几十年来醉心提倡“人生艺术化”和“情感美化说”之理论的身体力行。现代美学史上有谁能与之比肩者?非他莫属! 他早年在南京读小学时,清凉山、扫叶楼、雨花台和莫愁湖等常常是他周末假日游玩的地方,飘逸的白云、清澈的流水、扶风的柳枝、绿荫的草地,尽情地滋润着少年的心胸和温润着少年的情感;中学毕业后,他又扶着病体来到了风景如画的海滨名城青岛,白天他漫步在金子般的沙滩上,观沙鸥翔集、锦鳞游泳,看潮涨潮退,日落月升;夜晚他凭栏遥望海月,伫立享受海风,伴枕倾听海涛,深深地感叹道:“世界是美丽的,生命是壮阔的,海是世界和生命的象征。”[2]及长,面对辛亥革命失败后中国社会的政局动荡和军阀混战,他又醉心于“少年中国学会”的事务,他在《致北京少年中国学会同志书》中“社会黑暗既如此吾人不得不暂时忍辱,专从事于健全无妄学术,求得真理,将来确定一种健全无妄之主义,发扬蹈砺,死以继之,则不失学会之精神耳。”[3]从此奠定了他“学术救国”的人生目标,这也是当时各种救国主张和主义的一种。面对这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宗白华走着一条属于自己的审美式的人生之路,追求着丰富而充实、自由而浪漫的生活境界,他在《怎样使我们生活丰富》一文里说:“生活即是经验,生活丰富即是经验丰富”,“使我们的生活尽量地丰富、优美、愉快、有价值”。“在这个丰富的生命泉中,从理性方面发挥出思想学术,从情绪方面发挥出诗歌、艺术,从意志方面发挥出事业行为,这不是我们理想的最高的人格么?”[4]他以生活本身的丰富为生活的目的,注重在多样的实际生活中体验生活的乐趣,他学贯中西,游学欧陆五年,出入于多个著名学府和艺术殿堂,他两度出任著名的《时事新报·学灯》的编辑,在多所大学任教,主讲《美学》和《艺术学》还开设了《行而上学》、《叔本华哲学》、《康德哲学》、《歌德》、《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等,他研究的领域涉及文化学、哲学、宗教、美学、文学、绘画、雕塑、书法、戏曲、音乐和艺术史等,20世纪20年代出版有轰动一时的诗集《流云》。其中《人生》写道:“理性的光/情绪的海/白云流空,便是思想片片。/是自然伟大么?/是人生伟大呢?”由理性和情绪组成的人生如白云片片,似流云飘飘。 他在1983年作的《我和艺术》一文记载了两件事情,颇能说明他超逸的人生境界,也是对他自己洋溢着艺术情趣和自由精神的一生的总结。一是,20世纪30年代,他购得一尊唐代青玉石雕佛头,尽管当时有人认为它不是唐代作品,但宗白华认为它“低眉慈目,秀美慈祥”能让人忘却尘世,进入静穆境界,故置于案头,终日把玩。抗战爆发,仓促出走之际,只能将佛头埋于院子里的枣树下;在重庆时常常同朋友提及,惘然若失。战后返回南京立即起出这尊佛头,从此它成了终身不离的好朋友。用宗白华自己的话说,有了这尊佛头,“满室生辉”,一切烦恼皆消散。二是,解放后,他住在北大,但只要城里有各种艺术展览,“必拄杖挤车,一睹为快”。有时晚了赶不上公交车,他就一个人踏月而归,颇有晋人“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之风范。一直到年老体弱,依然保持对艺术的浓厚兴趣,“今虽老态龙钟,步履维艰,犹不忍释卷,以冀卧以游之”! 在70余年的编辑、治学和执教生涯中,他时而“视通万里,思接千载”,神游于古今中外;时而“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气”,遨游于人类文化胜地;时而“循循善诱,授业解惑”,漫游在三尺讲台;时而“身所盘桓,目所绸缪”,周游在林间小径。这种洋溢于天际人间的审美情趣,可谓“石蕴玉而生辉,水怀珠而川媚”。 二、洁如“玉”——超旷的人生情怀 用“玉”来比喻宗白华的审美人生,如果说,超逸的人生境界犹如淡雅之“玉”,那么超旷的人生情怀就像纯洁的“玉”。这种超旷来源于对人生意义的审美理解,表现于他独特的“散步”方式。对宗白华而言,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散步,不仅是悠哉悠哉的漫步于乡村田野、林中小道,而且是借助于形骸的放松,使心灵得以解放、人格得以自由;它得到的何止是路旁的一枝鲜花、一块燕石,更多的却是审美的顿悟、智慧的开启,从一花一石、一草一木中“觉宇宙之无穷,识盈虚之有数”。这就是“美学散步”。正如宗先生所盲:“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它的弱点是没有计划,没有系统。”[5]能唤着“散步学派”的在中国有庄子,在西方有亚里斯多德和达·芬奇,他最崇敬的学者歌德也曾说过,我最宝贵的思维及其最好的表达方式,都是当我散步时出现的。所以,“散步”不仅是玩赏审美对象的色相,也是他体味他的精神;不仅是表现审美主体的个性,更是流露他的情怀。 散步能表现出超旷襟怀,这实际上就是“幽默的人生态度”,“以一种拈花微笑的态度同情一切,以一种超越的笑,了解的笑,含泪的笑,惘然的笑,包容一切以超脱一切,使灰色暗淡的人生也罩上一层柔和的金光”[6]。如果说“散步”的方式在形体的表现主要得之于西方的哲人、艺术家的感染的话,如他翻译莱辛的《拉奥孔》莱辛所说的“魅惑力就是美在‘流动’之中”。那么在精神的蕴含则受益于中国魏晋时代的哲人、艺术家的陶冶,他在著名的《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中说道,“只有在这几百年间是精神上的大解放、人格上思想的大自由。”魏晋人的美“倾向于简约玄澹、超然绝俗哲学的美”,在精神极大地超脱了儒教的礼法束缚,而直接欣赏人格个性之美,“天际真人是晋人理想的人格,也是理想的美”。文章还引述了晋人的“散步”故事,如王羲之“在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前文说的“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还有“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路径,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由此可见,宗白华对晋人洒脱自在的推崇。这种推崇还表现在晋人的“君子比德于玉”的人格气质美的企慕,如赞赏嵇康醉倒是“玉山将崩”,说人的身材是“玉树临风”,说人的容貌是“面若敷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