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水美学发轫考述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良运 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 350007

原文出处:
中国文化研究

内容提要:

中国古代美学中的一支山水美学,由孔子“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和道家的“澄怀味象”发其端。儒家以山水“比德”,至汉而美感退化。文艺家对山水美学的发展作出贡献,是从《楚辞》时代至南北朝,有宋玉肇始的赋家山水;顾恺之、宗炳等的画家山水;袁崧、谢灵运等的诗文家山水,呈现为三种类型和三个相衔接的阶段,人们终于突破了头脑中“比德”等种种障碍,而对大自然山水“情用赏为美”,并有诗文绘画中再度的审美创造。山水美学经历漫长的发育期,终于成型,走向成熟。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3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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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这是南朝名士陶弘景《答谢中书书》开宗明义的话。大自然之美,自大而观之,的确可推出水之美为代表。先人对山水的感知很早,《易》八经卦中,一卦为山(《艮》),两卦为水(《坎》、《兑》)。山,“止也”,静止不动;流运之水,“陷也”,有险情;泽中之水,“悦也”,使人见而喜悦。《诗》三百篇,题中见山的8首,见水的(包括水名如《江没》)有11首,诗句中涉及山水的则远不止此数。山与水,有的作为方位,有的仅示诗中人物所在的环境,多数作为“起兴”之用,似乎尚无欣赏山水美的明确意识,象言少男少女之美那样。直观描述的如“南山崔崔”、“太山岩岩”、“高山仰止”、“沔彼流水,其流汤汤”、“扬之水,白石皓皓”等等,只有《小雅·斯干》第一节前四句,虽然作“起兴”之用,也可作天然图画欣赏:

      秩秩斯干(涧),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译成现代语便是:“流水清清小溪涧,林木幽幽终南山。绿竹苍翠好形胜,青松茂密满山峦。”(程俊英《诗经译注》)可看作一首独立的山水诗。什么时候人们才有山水之美的自觉审美意识呢?中国上古时代虽然有了自然美意识,山水美是自然美的一个重要部分,但是人们对山水的审美从“善的概念所含有的那种规定根据”的“合目性”,到“不依赖概念而具有普遍传达性的愉快”(注:康德语。见《判断力批判》第59页,商务印书馆1965。)的自由审美,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本文对此试作探索性考述。

      一、“君子比德”——儒家山水观

      对于以天地为本体的大自然界,“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给人的美感,儒家学者用“天文”一词概而言之。孔子对天地之大美怀着虔诚的情感不敢多言(“子不言性与天道”),对于大地上山河之美,孔子发表过两次议论,一次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

      大概是在黄河边上,孔子望着奔腾不息的河水,联想到时光、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都象流水一样不断地逝去,他似与古希腊哲人一样,悟到人不能在同一条流水中两次涉足。又一次是: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将山、水并提,可见当时孔子对山水之美已有所感,并将山、水当作了思想感情的对应物。他本人既是仁者,也是智者,流动的水能引发他日常快乐的情绪,而山的崇高静穆使他想得更远。虽然只有寥寥数句,透露了一个非常值得重视的审美倾向——移情于物,属思于物。有一次孔子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座谈,他让四位学生谈各自的抱负,有三位都争着谈自己从政做官后将如何如何,唯有曾皙在一旁独自鼓瑟,直到孔子催他发言,才说:我要讲的与他们三人不同。孔子说:“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于是曾皙说: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水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描述的是一幅春游景象,游泳、乘风、唱歌,在大自然中,身心自由地放松,尽情地欢乐。孔子听了之后,“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表明了孔子厌倦了官场紧张的政治生活,向往春光明媚的大自然中随心所欲的人生快乐。但还要看到,孔子将曾皙所表述的评价为人生一种最佳志向,是因为这种快乐正合于他“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仁爱社会的理想,如果理想实现了,就不必成年累月辛辛苦苦到处奔走了。曾皙的这番话,触动了他久藏心中向往美好生活的情感,也算是间接的触景生情吧。可能是他对自己的事业与理想的追求过于执着,所以对于外界触动他感情的东西,便立刻与理智发生对应的联系,如山对应于“仁”,水对应于“知”(智)。

      后来的儒家学者,都非常敏锐地发现了孔子“乐山”、“乐水”有与思想感情的对应关系,缘于孔子自己没有多言,于是他们便各自结合自己的观感与思想进行阐释,在“仁”与“知”两个字上大做山和水的文章。先是孟子,继而是荀子,他们言“水”;到了西汉时期,董仲舒、刘向则就“乐山”、“乐水”作了全面的发挥。先看孟子之言: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

      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于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孟子·离娄下》)

      孟子阐释的重点在“不舍昼夜”,大河之水之所以长流不息,在于它有源有本,水源不竭,水量充足,所以才能亿万斯年不断地奔流到海;如果象七八月间天降大雨所集之水,一时可能造成洪水暴发,声势吓人,但是很快就闹腾腾地流走了,灌满了水的沟壑也不久就干涸。因此,无源之水只有暂时的声势,不是真实的有本之水。孟子之意是君子贵有本,学问有源,无本无源之学却先声夺人,“君子耻之”。孟子谈过后,似乎意犹未尽,又讲了一次: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则不达。(《孟子·尽心上》)

      这次,孟子作了超然物外的发挥,说是如果见过大海,那一般的水就不足为道了,大海的真正荡人心魄之处,在于观它壮阔的波澜,它承受日月的照耀,金辉银光灿烂于宇宙(后来曹操有诗云:“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孟子思索更深的义理是:流水进入了大海,才能显得更为壮观;君子“志于道”,最后进入了“道”的境界,才算作完了他人生至美的文章。孟子不愧是一位杰出的智者,沿流水“不舍昼夜”而思索,升华了人的思想、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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