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33X(2003)04-0097-06 对于庄子的美学思想,须得大部头的专著方可详尽论述。本文只是选取当代学界甚少注意的某些方面进行探讨,希冀揭示庄子美学的基本特点及其较为突出的现代意义,为人们进一步深入研究在宏观上作一铺垫。 一、《庄子》理路的一贯性 《庄子》一书通体洋溢着诗意。据称寓言占十分之九,其中人名、地名、物名多有寓意,且全书以追求人生的自由境界为旨归,因此颇具审美意味。然而,它又令人难于确切把握:随处充斥着“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1](《天下》),加之由于时代相去久远,很多语句甚为难解,各家注本常有相左。 不过,这对人们整体把握该书并未构成太多的妨碍,因为其基本理路相当清晰,且一以贯之。揭示这一基本理路,有助于把握庄子学派的思想意旨,同时,只有依据其义理,在众多语句考辨中才不会无所适从,从而作出较为正确的取舍。 理解《庄子》的钥匙是其内篇中谈到的“心斋”与“坐忘”。二者所遵循的路径、所追求的目标以及所摒斥的方面等都昭示了贯穿该书的思维模式。 《人间世》假托仲尼教导颜回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从俞樾校改),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何谓“心斋”?王夫之的解释较为中肯:“心斋之要无他,虚而已矣。气者生气也,即皓天之和气也。……心含气以善吾生,而不与天下相构,则长葆其天光,而至虚者至一也。心之有是非而争人以名,知所以成也。而知所自生,视听导之耳。”[2](卷四)我们可以更明晰一点说,“耳”是感官的代表,感官既常与无休止的欲望相关联,又让外部信息纷至沓来,常常会扰乱人的心灵的宁静;知解之“心”固然能认识事物,但局限于有限的领域,且往往服务于感性欲求,钻营于功利机巧。因此,只有超越感性之“耳”和知性的“心”,才能达到无限的、个体与宇宙相通相洽的逍遥游的境界。这便是游于天地之一气,便是听气体道。 “坐忘”与“心斋”其实展示的是同一心理过程。《大宗师》编了一则寓言,颜回多次向孔子汇报修养心得,从“忘仁义”进而“忘礼乐”,终于达到“坐忘”。应孔子的要求,颜回解释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孔子听后不禁感慨:“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这段看似无端崖的话蕴含着严密的逻辑,剥露开来,庄子及其学派的思维模式清晰可见。为了直观,我们不妨列一图表(其中“忘礼乐”与“忘仁义”的先后顺序作了调整): 1.忘礼乐 堕肢体 离形(超越感性) 无好 2.忘仁义 黜聪明 去知(超越知性) 无常 3.同于大通(大道、大化) 由于孜孜以求自由的精神境界,所以庄子主张必须“离形”,摒弃欲念,喜怒哀乐不入胸次(无好);并且必须“去知”,关闭引发知虑的见闻渠道,排除儒家宣讲的仁义之类滞理(无常)。通过这两重去蔽,心灵便外生死而离是非,于是融入大化,呈现大道。 据此能否说,在庄子的心目中,已意识到人类心灵除了今天所谓的感性、知性外,还存在着第三层面?是否可以说,庄子及其学派正是致力于向人们昭示,如何敞开心灵第三层面,以达到精神自由、灵台澄澈的基本路径?回答应该是肯定的。 事实上,这一理路贯穿了《庄子》全书,庄子学派的世界观依此而体现。如《秋水》篇认为,人类面前的宇宙有三个层次:“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其人生观也依此而确立,《齐物论》称得道者“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知北游》讲保持本真生存的人“形若槁木,心若死灰,真其实知”,等等。他们的美学思想也正是依此理路而展开。如果说庄学在宇宙观上注目于“不期精粗者”,在人生观上尤为强调“真其实知”,那么,在审美观上则突出追求得之于心灵第三层面敞开而领略的大美、至乐。 二、庄子美学的超越性 庄子爱身、贵生,要求“全汝形,抱汝生”(《庚桑楚》),因而并非对感性形色的美视而不见。《大宗师》写道:“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尤其是《逍遥游》中描绘了藐姑射之山的“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直接采用的是世人关于外貌美的尺度。庄子学派甚至注意到自然物的美,称“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外物》) 不过,他们对感性形式美基本持摒斥态度,要求超越。因为若沉溺于感性形式美中,人就为物所役,不得自由。《知北游》写道:“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然而,“乐未必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德充符》篇突出“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主题,描绘了兀者王骀、叔山无趾、哀骀它、闉跂支离无唇等群像,他们虽然以相貌奇丑而惊骇天下,却赢得了世人的广泛尊敬。由此可见,在庄子看来,与内在的德相比较,外在的貌其实无足轻重。 庄子所说的德又是超越知性层次的,不同于儒家之说。孔子要求“尊五美”(《论语·尧曰》),注重于个体适应社会的道德修养。孟子认为“充实之谓美”(《尽心下》),也是就此立论。庄子及其学派一般否定儒家提倡的道德之美,视现实伦理规范是建立在人的本真生存失落的基础上的(这种观点有其深刻之处,以致晚出的荀子不得不承接过来,转而论证创制礼法的合理性),指出:“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知北游》)伦理规范是知性的产物,有关观念充斥着矛盾,“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齐物论》)它们不仅是个体生存的枷锁,同时还成为社会丑恶势力的工具,“彼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胠箧》)在这种意义上,他们主张退仁义、摒礼乐,实属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