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2年2月7日晚 地点: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 戴阿宝:(以下简称戴)新中国美学已经走过了50年。今天我感到非常荣幸,有机会与您面对面谈谈美学,谈谈您对新中国美学50年的看法,也谈谈您个人的美学经历和成就。我想我们就从发生在五六十年代的那场美学大讨论开始吧。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您不仅是参与者,而且还创立了一家之说,由此形成当时的美学“三派”,也有人说是“四派”,您说是“三派”。今天,其他两派的代表人物都已不在了,您作为参与者如何评价这场美学大讨论?如何评价当时的美学3派?如何评价各派的理论贡献或理论不足? 李泽厚:(以下简称李)先说一说“三派”和“四派”提法的由来。“三派”是朱光潜首先在文章中正式提出来的。我当时还年轻,26岁,哪敢说自己是一派,特别是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尽管我知道,我的意见的确与他们的不一样,而且也的确有不少人赞同我,但不敢声称自己是一派。朱光潜用了“李泽厚派”一词,我当然很高兴了。“四派”的提法,怪我。我当时在一篇文章中提出有4种意见。这一提法看来是不能成立的,因为所谓的“四派”就是把吕荧、高尔太也算作一派,但实际上,他们的理论,从系统和思辨的广度和深度上,都难构成一派,而且引述他们理论观点的人也不多。朱光潜、蔡仪倒各是一派。蔡仪有自己的体系,尽管你可以不相信他,但他有自己的一套,而且有他的学生坚决追随他。 下面就说说这场讨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正因为我是当年讨论的参与者,让我回顾这段历史,作一个所谓的客观评价,比较困难。我只能说说个人的看法。我说过,我是比较顽固的。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坚持当年的看法。我的第一篇文章谈美感的两重性,同时认为美是客观的、社会的,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基本观点没有什么变化,所以对他们两派的观点也没有什么变化。蔡仪认为,美是客观的,没有人就有美。我觉得这不通。没有人,谈什么美,谈什么善,这不是神学吗?善和美都与人有关系。在这一点上,我与朱光潜是一致的。我与朱光潜的区别,过去是现在也是,他把美等同于美感,美和美感基本上是一个东西,我认为美与美感有区别。我认为美的根源是人的物质实践,朱光潜认为美是人的主观意识加上客观对象。我的美学观点主要在《美学四讲》一书里。《美学四讲》以后,我就告别美学了。回想起来,我比较高兴的是,从讨论开始,赞成我的人相当多,尽管我当时还比较年轻。即使今天,赞成我的人也还是不少,虽然现在有些人说要超越实践美学,主张后实践美学、主张生命美学等等。 我认为美的本质与人的本质是相联系的,不可分割。这也可以说是我的哲学思想。现在西方强调以语言为中心,我不赞成。我还是主张物质工具的基础性作用。从《批判哲学的批判》这本书开始,我始终强调人通过制造工具来实现自己。马克思、恩格斯虽然讲过这一思想,但没有展开。我以人如何可能回答康德的认识如何可能。人的这一套认识结构,如因果范畴、时空关系等感性形式,是从哪里来的?康德认为这是先验的。我认为这些不是人想出来的,不是从人的思想、意识本身出来的,而是人在物质实践活动中、在制造和使用工具中,慢慢地生长出来的,贮存、保留在意识里面。所以,康德说的认识如何可能,也就是人如何可能,而人如何可能也就是美如何可能。在《美学四讲》里面,我强调把美的对象与美的根源区分开来。Aestheticobject(美的对象)并不就是美的根源。在讲美的对象上,朱光潜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他说,主观是带有意识的,通过感受那个客观对象,那个对象就是美的。他强调美和美感是一个东西,所以,产生美感的对象就是美。我讲的是,人所以对那个对象产生美感,有客观方面在起作用。我不对一个乱七八糟的东西产生美感,而对花产生美感,为什么?有客观方面的原因。在注意到客观方面,蔡仪是对的。但光有客观方面也不行,客观方面和主观方面作为条件的根源在哪里呢?我认为,根源就在人的实践。我和其他两派的区别也就在这里。我虽然主张美是客观的和社会的,但我一直认为主观的美感是重要的。美是美感的基础,美感来自于人的社会生活,人的物质实践引发了人的美感。 如果我今天讲得不清楚的话,可以看看《美学四讲》第二章,虽然比较抽象,哲学分量很重,但基本意思都在那里了。蔡仪的不足在什么地方,朱光潜的不足在什么地方,那里都讲了。现在,我对这些问题从50年代起始终没有什么大的改变。有所改变的是关于形式美的问题。50年代我把它说成是自然美,但在《美学四讲》里面,我认为形式美也不是自然美,而是社会实践的结果。我把沃林格所说的抽象放入到生产实践中去。形式美不是对自然的美感形成的,而是在实践中形成的。这非常重要。我在《美学四讲》第二章里就讲了这个。我觉得好多东西不需要多少变化。2加2等于4,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也是这样。 戴:关于这次讨论的历史过程,您能否给我们一些具体的回忆?比如,在您的记忆当中,您是如何参与这次讨论的,您经历过哪些有趣或值得追忆的事情。 李:这一过程很简单。最早是朱光潜在《文艺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作自我批判。周扬看了这篇文章以后很满意,表明朱光潜愿意接受马克思主义,改造自己,是知识分子的代表。他这样一个大教授,地位是很高的。当时毛泽东正提倡学术问题可以“百家争鸣”,美学讨论就这样开始了。黄药眠写了一篇文章,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批判朱光潜。我不太知道具体过程是怎样的。王若水或李希凡大概知道。接着,朱光潜又写了一篇文章,讲美学既是唯物的,又是辩证的。蔡仪也写了一篇文章,批判朱光潜。我也写了一篇文章,讲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这样一来就有4篇文章,但因为黄药眠的文章没有提出什么理论,于是就变成朱光潜、蔡仪和我三家之争。这也就是3派的由来。实际上,我当时是写了一篇大约两万字的长文,就是在1956年12月《哲学研究》上发表的那篇。发表之前,有人拿给《人民日报》的编辑看了,他说,你写一篇短的吧。于是,我就写了一篇短文章,就是那篇长文章的要点。那篇长文章是油印稿,送给一些人看过,其中有贺麟。贺麟看了以后,又送给朱光潜看。贺鳞告诉我说,朱光潜给他写了一封信,说在批判他的文章中,这一篇是写得最好的。贺麟把那封信给我看了。我很感动,因为那时年轻嘛。大家批判朱光潜,都要给他扣了一大堆帽子,什么反动、腐朽、资产阶级,我也扣了不少,但好多人的文章没有讲什么道理。我的这篇文章之所以受到朱光潜的称道,大概是因为我讲了一点道理,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我当时感觉,批判人家并不难,说人家这不是,那不是,很容易,难的是你能否、能够提出正面的意见。我在这篇文章里就提出了一点自己的东西,比如美感的两重性等等。1994年,快四十年了,蔡仪还在批判我的美感两重性。美感的两重性,就是说美感既有功利的方面也有直觉的方面。在他们看来,这是大逆不道。因为那时强调的是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和列宁的反映论,所以讲美感的直觉性是不行的。在直觉性这方面,当时我是想写下去的,但不能写。直到70年代末,通过形象思维的讨论,在刘再复主编的杂志《文学评论》上,我谈了创作的非自觉性、无意识性。这虽然是很普通的现象,但当时大家都还不能接受。这其实就是美感两重性的延伸。在50年代,这些更是绝对不能讲的。讲弗洛伊德,就是反动,罪莫大焉。蔡仪就批判弗洛伊德。一些年轻人不了解当时的历史情况,不知道那时候讲无意识是不得了的事情,现在这些都是常识了。在那样一种情况下,我还是强调要研究美感。我的第一篇文章就把美感放在第一的位置上,之后才讲美,但是这思想在当时是不可能深入进行研究和讨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