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理论语境中的审美现代性

作 者:
周宪 

作者简介:
周宪,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福建论坛: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本文集中从社会理论角度探讨了审美现代性问题,通过现代性的总体性到地方性概念辨析,进入启蒙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的张力结构。文章强调社会理论对美学研究的新思路,改变美学研究传统的经院化和抽象化的局限,凸现审美现代性思考的价值论立场和反思态度。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3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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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659(2003)01-0032-04

      对审美现代性问题的思考,可以有不同的路径。不同的路径当然看到的是不同的景象。这里我将通过三个关键词的讨论,来分析审美现代性问题。这三个关键词是:现代性、社会理论和审美。

      毫无疑问,现代性本身是一个值得深思的概念,其含义极其丰富,也极具争议。首先,我们碰到的问题是如何定义现代性这个概念。一种定义就是一种思路,代表了定义者自己对现代性的基本取向。波德莱尔经典的说法是“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与不变。”(注:《波德莱尔美学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85页。)这种说法突出了现代性极富动力性的变化特征。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这就是现代性吗?其实,变化并不只是现代的特征。严格地说,从古至今,变化始终存在。看来,波德莱尔的界定并未给出确定的现代性边界,我们充其量只能说,较之于古代传统社会,现代社会的变化更快、范围更广而已。也许,这种解读将波德莱尔的现代性定义归诸于量的层面。我们尚有必要去追寻现代性质的界定。

      吉登斯的现代性界定言简意赅:“现代性指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大约17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注: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这个界定突出了现代性比较具体的社会安排和组织层面,而且指出了17世纪是现代性出现的时间分界,地点是欧洲。更进一步,吉登斯强调,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改变了以前的生活轨道,进而形成了独特的生活方式:“在外延方面,它们确立了跨越全球的社会联系方式;在内涵方面,它们正在改变我们日常生活中最熟悉的和最带个人色彩的领域。”(注: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吉登斯以时空伸延和社会体系的“脱域”来描述这种生活方式和制度安排。倘使说吉登斯的界定还不够明确具体的话,那么,霍尔干脆从四个基本层面来确立现代性的边界:政治层面是世俗政体与现代民族国家的确立;经济层面是市场经济和私有制基础上的资本积累;社会层面是劳动和性别分工体系的形成;文化层面是宗教衰落,世俗物质文化的兴起(注:StuardHall&BramGieben,eds.,Formation of Modernity(Cambridge:Polity,1992),p.6.)。这么来看,现代性似乎已经“水落石出”了。但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被我们视为现代性的不少现象好像并未包容在霍尔的界定之中,比如审美问题、现代艺术问题等等。霍尔强调文化层面是那种在宗教世界观衰落条件下兴起的世俗文化,尤其是个人主义的、理性的和工具性冲动的文化取向。虽然在社会制度安排的层面上,可以将现代性落到实处,但现代性的观念层面、精神层面的问题似乎暗中逃逸了。

      在这方面,福柯的说法值得玩味。在他看来,通常所说的现代性是把现代与传统相对,又将现代与后现代对应。现代是在前现代之后又在后现代之前的一个阶段。这种思路妥当吗?他宁愿采取另一种路径来思考现代性问题:“我自问,人们能否把现代性看作一种态度而不是历史的一个时期。我说的态度是指对于现时性的一种关系方式:一些人所作的自愿选择,一种思考和感觉方式,一种行动、行为的方式。它既标志着属性也表现为一种使命。当然,它也有一点像希腊人叫做ethos(气质)的东西。”(注:杜小真编:《福柯集》,王简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533-534页。)假如说吉登斯和霍尔的界定带有经验主义特征,突出了制度的、生活方式的较为物质的因素的话,那么,福柯的界定则彰显了现代性作为一种思想风格或世界观的意义。列费弗尔的思路也属于这一路,而且点出了现代性作为一种思考和感觉方式的要旨所在:“我们把现代性理解为一个反思过程的开始,一个对批判和自我批判某种程度进步的尝试,一种对知识的渴求。”(注:HenryLefcbvre,Introduction to Modernity(London:Verso,1995),pp.1-2.)“反思”这个概念道出了现代性的基本特性。无论是强调制度安排的吉登斯,还是关注思想方式的福柯,在这个问题上应该是意见一致的。反思乃是现代性概念的核心所在。那么,何为反思?这个问题又是莫衷一是。有人在笛卡儿的意义上来界定反思,有的则强调反思的自反特征,不一而足。

      看来,不同的思路的确瞥见了现代性的不同层面。那么,我们如何来讨论现代性问题呢?我认为,现代性是一个总体性的概念,但是,我们并不打算从总体性上去解析现代性。本文采用的思路毋宁说是一种“地方性”策略,亦即我们首先要充分注意到现代性并不是一个被在一致的观念或概念,上述不同思路已经表明现代性本来就是丰富多彩的。因此,与其去强调现代性统一的、完整的某种属性或特征,不如更加关注现代性自身的差异性、矛盾性和内在冲突性。即是说,我把现代性设想为一个包孕多种因素或成分的总体概念,或者说,它是一个维特根斯坦意义上的“家族相似”的概念,或者说,是一个本雅明意义上的“星丛”式的概念。为了不至于简单化地处理这一复杂的概念,就有必要谨慎地考察现代性自身的差异和矛盾。其次,我是在两种意义上处理现代性这个概念,一种是强调作为思维方式或观念的现代性。当然,我们不必像福柯那样把现代性只看成是“一种思考和感觉方式”,而是多种思考和感觉方式。换言之,正像现代性本身是多元概念一样,其观念亦是多样化的,有差异的。另一种是在历史分期的意义上使用现代性概念,也即现代在其一般的意义上是与传统相对的,它是历史发展的一个阶段。第三,现代性概念还有两种用法:描述的和规范的。前者客观地经验地揭示了现代性是什么,后者关心现代性怎么样;前者指出发展变化的种种趋向和可能性,后者则对这些发展变化作出价值论的分析和评判。正如吉登斯所说:“现代性是一种双重现象。同任何一种前现代体系相比较,现代社会制度的发展以及它们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为人类创造了数不胜数的享受安全的和有成就的生活机会。但是现代性也有其阴暗面,这在本世纪变得尤为明显。”(注: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如果说现代性的“家族相似”性消解了这个范畴的本质同一性内涵的话,这便为我们进一步深究现代性提供了路标。观念方式的多元化和历史分期的差异,凸现出现代性本身的内在差异和张力,它们又进一步转化为描述性和规范性之间的紧张。研究现代性不是在一个安全的、纯然客观的平台上观察现代性现象,确切地说,作为研究主体,我们自己就深陷在这个现代性的漩涡之中。因此,保持一种鲜明的批判性价值论立场其实是“反思性”的必然要求。这意味着研究现代性不只是要说出现代性是什么,更重要的是要辨析我们在其中怎么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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