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真”的美学内涵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良运,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东南学术

内容提要:

“真”是中国美学中与“美”密切相关的观念,属于美的本体范畴。始发于道家之“真”,是表述事物及人的本质、本相、本色一种自然而又真实的状态;儒家以“诚”为“真”,重点指向人的天赋本性,由此,“情”的本义也被界定为“真”。庄子首出“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成为后人文艺创作中至高的审美法则,王充反对虚妄强调客观之“真”,司空图《诗品》标举诗之“真体”、“真力”、“真迹”,明代诗人提出“真人”、“真诗”说,确定了“真”在文艺美学领域不可取代的地位。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3 年 02 期

关 键 词:
    真人  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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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02)06-0120-09

      在中国古代的哲学、美学思想领域,“真”、“善”与“美”发生一种三角关系:“美”,呈现于人的感官之前,此“美”是否可信,不凭文饰,不是伪装,那就涉及“真”了,真的并不一定都有令人感官愉悦之美(如庄子描述的“真人”),但真正的耐人寻味的美,其本体、本质必定是真而无伪。至于“善”,则是从“美”的功利意义而言,如《易传·文言》曰“乾以美利利天下”,即强调美之“善”的社会属性,且具有理性的判断,当人们排除功利观念而审美时,“善”的便被淡化了。由此,那三角关系中,“真”对于“美”是最重要的一角,真,既作为美的本质、本体,它自身又有美学的内涵。本文拟就“真”的美学内涵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及在文学艺术领域的表现,试作探析。

      一、道家之“真”与儒家之“诚”

      与“伪”相对的“真”,在《老子》一书中已具有较准确的意义,随后《庄子》一书中大量出现“真”字。“真”字在《老子》中出现三次: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

      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四十一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抱。……修之身,其德乃真……(五十四章)

      第一条是说“道”不是绝对的空虚,人们体悟“道”的存在,恍惚悟到“道”有“象”有“物”(《周易》言天地之道是“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老子描述这恍兮惚兮的物象用了三个字:“精”、“真”、“信”。“精”,即此物象之精粹、精华,是其核心、灵魂之所在。同是道家学派宋钘、尹文所作的《内业》有云:“凡物之精,化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因此这“精”是一切物象发生、存在的根本,是“道”的无穷生命力之体现。老子又强调一句:“其精甚真”,虽然物、象在人们心目中是恍恍惚惚的,但这“精”却是实的存在,如果没有“精”发挥潜在的作用,“恍兮惚兮”的物象也就没有了。下一句“其中有信”,是承“其精甚真”说的,作伪者不可令人相信,惟其有“精”且真实地存在,那恍兮惚兮的物象便不是一片幻影,而是令人感到真实可信,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这是相对于客观真实的“主观的真实”。由此,我们是否可来一个逆向推论:“信”,以“真”为前提、为依据;“真”,以“精”为核心、为灵魂。起着承上启下作用的是“真”!物无“精”者,便失其“真”;无“真”可感可察,便失其“信”。

      第二次说的“质真若渝”一语,后人解诂的甚多,如果参照《淮南子·本经训》之“质人而朴素”一语即可理解老子此话的本意,即“朴”“素”是“质真”的内涵,“朴”是未经人为斫削原木,“素”是一切事物的本色,“敦兮其若朴”、“见素抱朴”,正是道家所崇尚的本质之真(凡有人为痕迹,即为伪),这样的本质、真本色又毫不向人炫耀,不会引起人们的特别注目。又据马叙伦先生说,此“渝”当作“污”解,凡是质地纯真的东西,外表看去都不光洁华美、或有天然的斑斑污迹。这样解与“朴素”没有矛盾,亦与“大白若辱”(辱,黑垢)等句意思是相承接。

      第三次说“其德乃真”,是指个人的品德修养要臻至纯真的境界,能葆其“真”者,就是“善建”与“善抱”。元代江西哲学家吴澄解释道:“植一木于平地之上,必有拔而偃仆之时;持一物于两手之中,必有脱而离去之时。善建者以不建为建,则永不拔;善抱者以不抱为抱,则永不脱。”(《道德真经注》)这实质是“无为”、“见素抱朴”另一种表述方式,所谓“真”就是永葆物与人本质之真,如果施以人为,便失真了。用三十七章中的几句话更见此义:“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五十四章亦有:“修之家,其德有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国,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

      老子心目中的“真”,是表述事物及人的本质、本相、本色一种自然而又真实的状态,以后,庄子还有更多的发挥。在庄子之前,其他学派尤其是儒家学派对“真”尚未特别注意,他们对相当于“真”的观念,有不同的表述方式。

      与老子的“精”相对应,儒家学者以“诚”为“真”。我们知道,孔子不言“性与天道”,也许他尚未找到最有概括力的词可以表述“性与天道”的本质,但是他的孙子子思找到了,这个词就是“诚”!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中庸》二十章)

      “诚”是天道之本质,正如“精”是老子所言“道法自然”的核心本质,儒家也是体认天道自然,孔子曾说过:“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因而这“诚”也具有自然之质,子思进一步阐释: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中庸》二十五章)

      这就是说,“诚”是天地万物自我生成的本质,因而也就自我实现为“天之道”,它与天地万物相为终始。“诚”,实而不虚,是客观真实的存在,所以,“诚”首先是客观事物的本质、本相的表现。人是万物之灵长,“诚”也应该是人的本性,以“诚”处身,以“诚”待人接物,“自诚明,谓之性”,由内心之诚而使耳聪目明,这就是天赋本性的最佳发挥;“自明诚,谓之教”,由明察身外的事理而增强内心的诚实感,成为自觉的“择善而固执之者”,这就是对人后天教化的依据。由此,子思推出一个“至诚”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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