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审美主义与基督教救赎说之比较

作 者:

作者简介:
莫运平,浙江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浙江大学西溪校区,浙江 杭州 310028 顾亚娟,湘潭师范学院大学英语部讲师.湘潭师范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原文出处:
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尼采的审美主义是一种反基督教的世界—人生观。他的审美主义和基督教的救赎学说都是发轫于对人生生存悲剧性的理解。但是,与基督教承认人的生存之超验性基础相比,尼采经营的是感性本体论。在拯救上,基督教宣扬跟随基督,尼采则以超人为人类目的。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3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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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尼采在美学史上是以敌基督的形象而出现的。他曾说:“‘上帝死了’,基督教的上帝不可信了,此乃最近发生的最大事件。”[1]从尼采这个宣称始,“上帝死了”似乎就成了各种审美主义以审美取代“上帝”最合理的宣言。但是各种神学在当代西方的兴盛却又给尼采的宣言一个不言而喻的反驳:上帝其实一直都或隐或显地存在着,上帝的传言在此世也一直在进行。所以,仔细地考量十字架的救赎之路与审美主义的审美拯救方式二者的差异尤显必要。

      1

      尼采就自己的《悲剧的诞生》一书说过,他创造的是一种“纯粹审美的、反基督教的学说或评价”[2]。其实,就尼采的审美主义而言,它并非一种纯粹的“学说或评价”,而是一种世界—人生观。尼采说:“只是作为审美现象,人世的生存才有充足理由。”[3]这并非世界—人生观,既无法与基督教相提并论,更遑论是批判了。但是,很奇特的是,尼采的审美主义世界—人生观与基督教的救赎说都是发轫于对人的生存的悲剧性理解的基础上。

      在基督教看来,生存的悲剧性——由于在世个体的有限性——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掉的。精神与肉体、善与恶、死与永生的矛盾在个体一出生或者是尚未出生就在不断地进行之中。《创世纪》第二章中,在夏娃亚当偷吃了禁果后,人的生存就变得极为艰辛。“上帝对亚当说: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咒诅。你必终生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蔬菜。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这是由罪所造成的必然结果,人的出生是不由己地被抛到在世而不由己地承负了罪,是不得不的无辜负罪。这是在世生存的悲剧性所在。

      尼采审美主义也是对在世悲剧性的解释基础上构建的。他像叔本华一样把世界分为本体和现象两方面。本体即是隐藏在不断毁灭的个体现象背后的生命意志,这是一种永恒的生命冲动或本能。尼采的生命意志并不厌弃现象世界,而是具有创造、奋斗、热爱人生的精神。但是这种精神即是对人生痛苦和悲剧性的反抗,与尼采自己所批判的苏格拉底“浅薄而狂妄”的“乐观主义辩证法”[4]是不同的,所以,其基石还是人生的悲剧性存在。他在论及酒神意志时说道:“现在我们觉得,既然无数竞相生存的生命形态如此过剩,世界意志如此过分多产,斗争、痛苦、现象的毁灭就是不可避免的。正当我们仿佛与原始的生存狂喜合为一体,正当我们在酒神陶醉中期待这种喜悦长驻不衰,在同一瞬间,我们会被痛苦的利刺刺中。”[5]这样,我们在尼采生命意志后面就可隐约看到个体的无辜与不幸:每个个体都必不可免地面对一个充满斗争、痛苦的现象世界,惟有生命意志是永恒的。个体在生命意志面前是无辜与不幸的,因为他必得承受不由己的毁灭与痛苦。虽然尼采在承上引文说:“纵使有恐惧和怜悯,我们仍是幸运的生存者,不是作为个体,而是众生一体,我们与它的生殖欢乐紧密相连。”幸运的生存者的表现是“众生一体”,而非“作为个体”,在生存本性上对个体而言照样是不幸的生者。

      由于个体生存的悲剧性在理智上是无法澄清的,基督教与尼采的审美主义对于理智的作用与效能都有约束。依《圣经·创世记》所记,亚当、夏娃的犯罪就在于偷吃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所以,至少在字面上我们可以理解为,分别善恶的智慧并不是人类可以妄得的。在得救上,也不可能由造成人的罪的智慧而使人得赎。理智是极为有限甚至无能的因素。基督教要求人的要素是“信、望、爱”。《歌罗西书》中保罗就告诫信徒:“你们要谨慎,恐怕有人用他的理学和虚空的妄言,不照着基督,乃照人间的遗传和世上的小学就把你们掳去。”《罗马书》第十章中,对于信徒重要的是:“你若口里认耶稣为主,心里信神,叫他从死里复活,就必得救。因为人心里相信,就可以称义;口里承认,就可以得救。”这就正如卡尔·巴特在《教会教义学》里所分析的,对于上帝的认识必然是关涉两方面:上帝的启示及与之相对应的人类的信仰。上帝的启示是通过基督传达人寰的,人惟有背起十字架跟从基督才有得救可言。任何借理性的形式对上帝或对十字架上的“真”的证明,都只是“从信仰到信仰的进程”。

      尼采的审美主义同样也拒斥理性。尼采的审美主义“经营的是感性本体论和此岸理念论”[6],他对感性之敌都加以了批判,以感性颠覆传统哲学中理性或逻各斯的力量。他说:“思想是我们情感的影子,思想总比情感暧昧、空幻、简单。”[7]所以,如果“他是思想家,这意味着:他善于简单地——比事物本身还要简单——对待事物。”[8]他声称:“上帝”、“灵魂”、“美德”、“彼岸”、“善恶”、“罪恶”、“真理”,等等都是不真实的臆测,最高的肯定力量是感性生命的流逝与毁灭。他的酒神精神极力反对的是“理解然后美”的审美苏格拉底主义。他把苏格拉底作为一个理性主义的代表,认为“审美苏格拉底主义就是一种凶杀原则”[9]。因为,“在一切创造者那里,直觉都是创造和肯定的力量,而知觉则起批判和劝阻的作用;在苏格拉底,却是直觉从事批判,知觉从事创造——真是一件赤裸裸的大怪事。”[10]这是尼采对感性生命的维护。

      2

      尼采的审美主义终其根本是反宗教尤其是反基督教的审美主义,两者在以下几个方面形成尖锐的对立:

      首先是在是否接受人的生存的超验性基础的区别。在基督教看来,人之存在的意义是由上帝所给予的。人是上帝所创造的,上帝又派下独生子耶稣在十字架上担当了人的罪,这是上帝给予人的恩典。《罗马书》第二章说:“因为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如今却蒙神的恩典,因基督耶稣的救赎,就白白地称义。”恩典是“神所赐的”,不是出于人的行为,这是对处于悲剧性生存境况个体最有力的保障,因为社会和历史无论如何都无法耗损这种超验的价值。在基督教的发展过程中,基督教之所以能持守着对世俗政治经济文化乃至教会的弊端,原因即在于有一超验的价值,而其目的即是对人性的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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