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新诗

作 者:
谢冕 

作者简介:
谢冕 北京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中国古典诗歌创造了中国文学的极度辉煌。当一代完美的诗歌成为不可超越的规范,这种规范也意味着它造出了自身的美学危机。近代以来中国严重的内忧外患,使中国文人谋求通过文学和诗的变革以达到强国新民的目的。新诗的诞生是一项对于中国诗学的最彻底的挑战。自清末诗界革命到民初新诗革命,中国诗歌为寻求适应时代潮流经历过艰难的探索。新诗的成功使它成为现代中国人无可替代的传达情感的方式。对中国新诗在告别古典的革命中出现的若干偏离的质疑,重申了传统对于发展的必要性。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2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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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深的一次诗学挑战。这也是一次对于中国传统诗学质疑最为深切,反抗最为彻底的一次诗歌革命。它取得了划时代的成功,当然,可能也留下了一些未能如愿、至今仍待解决的遗憾。这里所说的诗学挑战,即指发端于五四新文学革命的新诗运动对于中国古典诗歌的一次跨越整个20世纪、迄今尚未终结的古与今、新与旧的诗学转换这一重大事件。胡适曾为他写于1919年的《谈新诗》这篇文章加了个副题:“八年来的一件大事”。他认为包括新诗革命在内的新文学革命,是自辛亥革命以来以迄于当时的八年间的、较之任何事件都更为重要的一件“大事”:“与其枉费笔墨去谈这八年来的无谓政治,倒不如让我来谈谈这些比较有趣味的新诗吧”(注:胡适:《谈新诗》。1910年10月10日《星期评论》双十节纪念号。见《胡适文存》第一集第一卷,第122-123页,黄山书社,1996年12月版。)。从那时到现在,时间过了将近一个世纪,这一诗歌事件作为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件大事”的意义,依然呈现着跨越时空的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歌革新。那种一般意义上的诗歌革新,在中国历史悠久的古典诗歌史上,曾经有过无数次壮丽的演出。每一次这样的演出最终都推进了古典诗歌的进化,每一次这样的推进也都使古老的中国诗歌焕发出新生命的光辉。但是,所有这样的演出或推进,尽管曾经是造出了惊人的诗歌奇观,例如唐诗之取代魏晋南北朝诗、宋词之取代唐诗,都有惊天动地的效果,却依然都没有从根底上动摇这伟大的中国诗歌传统的基石。

      从中国诗的源头上看,展示了远古辉煌的《诗经》时代——它所反映的历史大约自公元前一千一百年到公元前六百年、即西周初年起至东周春秋中叶这段时间——过去之后,紧接着是受到文学史家赞许的漫长的散文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们把理性思辨的才情发挥到了极致。许多才俊之士把抽象思维的能力,运用在对于政治、经济、法律、哲学、乃至军事学的思考上,从而开展了一个彪炳千秋的诸子百家争鸣的动人局面。

      但是散文的辉煌并没有、也不可能代替诗歌的革新与发展。《诗经》以后大约三百年间,在铺天盖地的散文对于中国文化的遮蔽之下,中国古典诗歌的第二个春天诞生了。这就是以成熟的诗人屈原的出现为标志的楚辞时代。植根于楚文化丰厚土壤中的屈原的代表作《离骚》,可谓是一块亘古未有的诗歌瑰宝,它通体散发着诡异的奇光。“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瑟以乐诸神”(注:王逸:《九歌序》。)。正是这块神奇的土地,它的特有的历史、宗教、音乐、民歌和乡俗,造就了楚辞的奇幻的想象、华丽的辞藻、特别是丰富的情感和新颖而华彩的节奏。司马迁对屈原的人品与诗品评价极高:“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他称赞屈原的作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注: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

      中国早期的诗歌依然有过无数次像楚辞替代《诗经》这样的诗歌变革。例如充满民间气息的汉乐府诗的兴起、五言诗在文人实践中的形成、以及讲究形式的南北朝诗歌的特有风气——骈偶和声律的特别受到重视。诗歌表达人的情感空间的扩大和细致化,诗歌韵律的探讨及实践的逐步成熟,这些,都为中国古典诗歌黄金时代的到来作了充分的准备。唐诗虽然到达了古典辉煌的顶峰,但依然不是中国诗歌发展的终极。词的出现开创了以有别于传统诗艺的不齐整中的齐整的新的律化局面。它以更为自由、活泼、华丽和更宜于吟唱的艺术特性,为古典诗歌的表现力作出了别开生面的贡献。宋词在已经到达极限的、看似难以超越的诗的顶巅上实现了新的超越。

      中国诗史上这些层出不穷的艺术革新,不仅使诗的内在表现力得到增广,而且在它历时性的发展中致力于情感传递方式的丰富性,使诗的形式美也得到极大的显扬。中国古典诗歌在它数千年的发展中,创造了人类艺术史、乃至人类文明史上的无可比拟的业绩。它是中华古老文明永在的骄傲。但仍要特别指出的是,所有上述的那些艺术变革,都是在不质疑固有的审美传统及其传达方式的前提下进行的。用一句比较陈旧的话来形容中国古典诗歌的这种变革,就是“万变不离其宗”。也许从《诗经》到元人小令,诗歌的外在形式发生了令人惊诧的变化,但它的内在精神以及艺术思维则是相当稳定的、一贯的、甚至可说是未曾有过根本性的改变的。

      这就是说,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前的所有的诗歌思想艺术上的革新,都是在没有怀疑——当然更谈不上否定——固有规范的前提下进行的。尽管在它数千年的发展中,产生过许多次重大的艺术嬗变,但是,它的充满静态的田园情趣的内涵,基本上是在表现较为狭窄的文人心态的抒情,以及多半是在有限的小圈子中进行交流的传播方式,一直从远古延续到近代。诗歌的语言虽然有过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而产生了变化,但它作为脱离日常口语的、基本停留于书面语言的方式,也一直是一种超稳定的遗传。

      中国对自己一直引为骄傲的诗意世界产生怀疑,只是19世纪中叶以后的事。当然,这种怀疑的产生,有着非常深厚而宏阔的社会历史的、哲学的、文学和美学的背景,特别是诗歌自身的原因。这原因,要而言之即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极为辉煌的成就,推动着诗歌走到了发展的极限。诗到了唐代,词到了宋代,已是至善至美之物,它极致的发展也造出了发展的极致。古典诗歌的这种无以复加的巅峰状态,使后来者在它的令人眩目的光华面前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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