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革命的身体 梅洛·庞蒂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判断,“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我想,文学的问题也可以。如果从这个视角出发,我们便会知道,一种新的文学变化已经来临。我指的是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的力量逐渐地在文学自身的革命上转移,它更多地走向了作家这个主体。“私人写作”、“七十年代人”、“身体写作”、“下半身”等一系列的文学命名,均与作家本人的身体叙事有关。或者说,身体成了这个时代新的文学动力。我承认这里面所存在的巨大的进步因素,决非草率的道德批评所能解决和否定的;但同时,我也不会轻信“私人”和“身体”是文学发展的惟一源泉。当我听到有人在标榜“私人写作”时,我想知道他(她)这个“私人”接通的是人类精神领域的哪一条血管;当“身体写作”成了一种文学时尚时,我会追问他(她)的笔下的“身体”究竟是哪一个身体,政治的?社会的?还是物质和生理意义上的?当“下半身”成了更年轻一代的写作口号时,我想知道“下半身”一旦完成了它本身的反抗意义,是否还是肉体和性在其中起决定作用。或许,文学正是在这种怀疑和辩驳中艰难地前行。 不能否认的是,身体的复杂性和重要性异乎寻常地显露了出来——伴随着新一代作家的写作冲动,身体前所未有地渴望找到自己在文学中的合法地位。但是,中国文化中一直有一种蔑视身体的传统,今天要想突破这个传统,并让身体在文学中有所作为,决非易事。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时,承认人是一个有“欲”的身体性的人;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更是直接把幸福和忧患都看作是身体性的;可是到了孟子,他说“杀身成仁”,“舍生(“生”者,身体之生也——作者)取义”,就彻底否认了身体的意义,并推崇对身体的灭绝(“杀”、“舍”),来成就那个“仁”和“义”。“仁”和“义”是什么?就是道德、意义、价值,这是最重要的,为了它的实现,首先必须牺牲的就是身体——身体在这里成了障碍。好比“诗言志”这个说法,重要的是“志”,“诗”是为“志”而存在的,最终,“志”就取代了“诗”,就像“仁”和“义”取代了“身”一样。孟子的这种思想一直支配着统治者两千多年来对中国社会的管理,久而久之,整个中国文化留下的便都是“仁”、“义”和“志”的演变史,至于与日常生活相关的身体文化,即便有,也只是存在于房中术和饮食文化上,它是黑暗的,不容于正统文化。 有人说,中国文化是史官文化,潜在意思其实就是说,它是没有身体的文化。 直到现代,一次次风起云涌的革命,其对象还是身体;革命,在表面上是改造思想,最后达到的效果却是改造身体——思想是通过身体来体现的;思想在里面,它的命是革不掉的,只有外面身体的命被革掉了,它里面的思想才会最后消失。所以,革命到最后,往往变成一场消灭身体的运动:它或者造就一个个驯服的身体(像“文革”时期那些弯着腰生活的知识分子),或者把一个个不驯服的身体(如张志新、李九莲、顾准等人)折磨至死,让他们在身体上变成一个无。可以想象,在一个身体的任何举动都可能获罪的革命年代(你在背诵语录过程中一次不小心的口误,就可能被监禁、流放;你偷偷地对领袖画像作了个鬼脸,就可能被处决;你穿喇叭裤、留长头发,就可能被认为是“流氓”……),身体其实已经变成了异类,变成了自己的敌人,它最终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厌弃自己的身体——自杀在那个黑暗年代会那么普遍,就在于一些人已经意识到,你除了消灭自己的身体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来满足革命的要求了。自杀,是一个还有自尊的人,最后一次行使自己身体权利的行为。之后,一个对身体实行全面专政的时代已经来临。 回到文学问题上来——在这样一个身体被专政的时代里,作家们都只好争着做没有身体的人,他们不敢用自己的眼睛看,不敢用自己的耳朵听,不敢用自己的大脑思考,不敢用自己跳动的心脏说话,他们主动地将自己的身体和身体所感知到的细节藏匿起来。写作成了“传声筒”,“留声机”,没有了自我,没有了真实的身体细节,一切都以图解政治教条或者统治者意志为使命。与这个时期的文学有关的词语序列主要是:政治、服务、歌颂、揭露、工人阶级、典型人物、波澜壮阔的社会画卷,等等;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有了自我、形式、语言、实验、个人等新词,但身体一词始终是缺席以的,至于我们一直有一个错觉,以为写作只和社会思想和个人智慧有关,它并不需要身体的在场。令人惊讶的事实就在于此,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的,写作时赖以凭借、以及最终要抵达的身体,却长期在文学创造的过程中被宣布为非法,被放逐,这还不足以引起我们的深思吗?很难想象,如果一个活的、经验的身体不在,写作将如何真实地进行?我甚至认为,即便是具体的身体疾病,也会严重影响一个作家所采取的写作方式——如结核病之于卡夫卡的阴郁、肺炎之于普鲁斯特的耐心、哮喘之于鲁迅的愤激等,何况身体的缺席。 很显然,只有在一个充满强制的高度政治化的社会,才会要求文学写作必须抽空身体和身体的细节,而空洞地屈从于一个思想目标。古代的“诗言志”,当代的“文学为政治服务”,这些文学主张从来都是反身体的,它们所注重的是那个文学之外、作家主体之外的“志”和“政治”,至于文学身体本身是否真实、是否具有艺术的美感,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说出来的“志”和“政治”是否正确和高尚。古诗讲的“兴、观、群、怨”,郭沫若说的“要作时代的留声机”,以及在苏联、中国流行多时的文学反映论,等等,它们和“诗言志”一样,都希望有一个外在的事物与之相对应。在这里,文学的身体只是作为载体,它本身不具有独立的意义;文学不是靠自己的身体而独立存在的,它成了工具,被别的东西所使用。失去了身体的文学,只能让“志”、“仁”、“义”、“政治”一统天下。历代以来,只有很少的人,能意识到这对文学是一种伤害,并试图反抗这种无视文学身体的局面,比如,袁羽在《沧浪诗话》中就说,“夫诗有通体贵含蓄者,通体贵发露者”,“观太白诗,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材豪逸,语多率然而成者”,他在这里讲的就是诗歌的身体,所谓“天材豪逸”,太白体之谓也。关于这点,当代著名诗人于坚有过精彩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