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层对应”献疑

作 者:

作者简介:
聂鸿音,100081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

原文出处:
民族语文

内容提要:

“深层对应”是邢公畹先生1993年提出的一种研究方法,目的是在语言比较研究中避免借词造成的干扰,这种方法现已成为我国汉台语研究界最盛行的学说之一。本文将指出深层对应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的欠缺,希望能够通过深入的讨论使相关的方法论变得精密起来。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2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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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汉藏语不具备印欧语那样丰富的形态系统,于是词汇的比较取代语法形态的比较而成了汉藏历史语言学的核心。不过遗憾的是,我们一直没有掌握一套区分同源词和借词的有效标准。当两种以上的语言中呈现出某种音义对应的时候,我们有时并不能科学地论证这种对应一定是原始共同语的遗存,而不是后世词语借用的结果,这就像在没有DNA 鉴定的情况下我们无法仅凭相貌相似来判断两个人的血缘关系一样。近二十年来,中国的汉藏语言学界为寻找同源词和借词的区分方法而费尽了心思。在此期间作出的种种尝试中,邢公畹先生提出的“深层对应法”是值得注意的,事实上随着邢先生本人以及一批语言学者近十年的实践,“深层对应法”已经成了我国汉藏语研究领域最有影响的学说之一。

      “深层对应法”又可以叫做“语义学比较法”,邢公畹先生从汉语和台语的比较出发,对这种方法的基本概念作了如下阐述:(注:邢公畹:《汉台语舌根音声母字深层对应例证》,《民族语文》1995 年第1期。)

      台语的一个字和汉语的一个字在意义上相同或相近,在音韵形式上可以对应,我们说其中有同源关系的可能性;若是台语有一组意义各不相同的“同音字”,也能各自和汉语的一组字在意义上和音韵形式上相对应,我们就管它叫“深层对应”,其中的同源关系大体可以肯定。关于广州话

      的分析可以视为具体的说明:(注:邢公畹:《汉台语比较研究中的深层对应》,《民族语文》1993年第5期。)

      “鞍”字和“侒”字只是两个同音词,在意义上差距很大,其间不存在引申关系。如果泰语从汉语借去“鞍”,没有必要也借去“侒”。现在泰语“马鞍”与“吃”是同音词,汉语“鞍”和“侒”也是同音词,这决不是偶然地巧合,而是可以用来证明汉台两语之间有发生学关系的现象。

      毫无疑问,与以往人们仅凭“看上去像”来假定同源词的习惯相比,邢先生的做法是前进了一步,他列举出的成系统的对应关系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借词为比较研究带来的干扰。然而我觉得,邢先生确认的汉台语同源词更多地是来自他本人对汉台语言的渊博学识和丰富经验,而并非直接得益于“深层对应”这种方法本身,但若要把这种手段上升到方法论的高度,就不能不经受来自各个角度的检验和质疑。当然,这类质疑首先会集中在一个焦点上——在比较研究中贯彻深层对应法,真的就能毫无例外地把借词排除开吗?

      最近丁邦新对此提出了否定的回答,(注:丁邦新:《汉藏系语言研究法的检讨》,《中国语文》2000年第6期。 )他认为形成“深层对应”的除同源词之外,也可以是借词,甚至还可以是偶合。例如汉语西南官语中同音的“墨”、“脉”、“麦”

      三个字彼此毫无关系,但借入德宏傣语也是同音,都读

      ,改变的“改”和解开的“解”借入傣语都读kai[53],(注:陈保亚:《语言接触与语言联盟》,语文出版社,1996年,第148页。 )这说明同音异义的字也可能一起借入另一个语言。又如英语用swallow表示“燕子”和“吞咽”,而汉语正好也用同音的“燕”和“嚥”表达相同的意思,这说明没有同源关系的语言也可以偶然出现“深层对应”。无庸讳言,丁先生以汉英偶合的现象来质疑方法论,至少可以启发方法论提出者为自己的定义增加一些限制性条件,使之逐步变得精密起来。

      抛开偶合的现象不谈,我们必须承认,丁先生关于“同音异义的字也可能一起借入另一个语言”的结论是完全站得住脚的。这方面更为典型的例子来自朝鲜、日本和越南的语言。迄今的语言学界一致认为朝鲜语、日语、越南语都和汉语没有发生学关系,而在汉唐之际的文化交往中,有难以计数的汉语借词进入了这三种语言。以朝鲜译音(Sino-Korean)、日译汉音(Kan-on)、日译吴音(Go-on)和越南译音(Sino-Annamite)为基础读音的借词系统都可以和中古汉语形成漂亮的深层对应,如果要整理对应规律的话,其数量无疑会比汉台语中的同类情况多出很多。甲语言的同音异义词借到乙语言中还是同音异义词,只要这些借词多到足够的数量,我们从中整理出多少条深层对应规则都可以做到。由此我们想到,利用“深层对应”来确定亲缘关系,这种方法并非在所有的语言中都是适用的。

      二

      在李方桂的影响下,中国学者关于汉台诸语言历史的讨论都是基于这样一个假设——远古时代的华夏大地上曾经存在过一种“原始汉台语”,在后来的某个时候,原始汉台语发生了分化,分别演变成了原始壮侗语、原始苗瑶语和原始汉语,它们就是现代汉藏语系的壮侗语族、苗瑶语族和汉语的祖先。这虽然仅仅是一个假设,但无疑是一个科学的假设,问题是人们应该怎样去科学地证明它。当然,我们现在距离复原原始汉台语的最高理想还很遥远。按照经典的历史语言学原则,我们应该在着手复原原始汉台语之前先复原出原始壮侗语、原始苗瑶语和原始汉语,只有在充分掌握了这些原始形式之后,通过比较法来描绘原始汉台语的面貌才成为可能。从这一原则出发不难想到,复原原始汉台语时所用的语料应该是壮侗、苗瑶和汉语的最古老的形式,后起的特征一般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可是我们来看邢先生提出的一组深层对应的典型例子:(注:邢公畹:《汉台语舌根音声母字深层对应例证》,《民族语文》199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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