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语的句法类型特点

作 者:

作者简介: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北京 100732/上海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 上海 200234 刘丹青,1958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中国语文》副主编;上海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方言

内容提要:

本文根据12个吴方言点的调查材料,揭示吴语的两大句法类型特点。一、吴语是比北京话更不典型的SVO类型和比北京话更典型的话题优先类型。吴语的静态句(惯常行为句、嵌入句等)一般只用SVO型,但其他情况下常由受事充当话题(特别是主语后动词前的次话题),形成STV或TSV。在是非疑问句、否定句中话题句更占明显优势。这种趋势在浙江沿海吴语中尤为突出,其进一步发展有可能导致STV向SOV的历史演变,只是目前尚未到此阶段。二、吴语像北京话一样前置词和后置词并存,但后置词比北京话更为发达,表现在语法化程度更高、在句法结构中的作用更重要。这与吴语正在接近动词居末类型的事实是相和谐的。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2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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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引言:从方言语法研究的参照系谈起

      汉语方言的句法研究,惯常拿北京话或北京话的研究成果当参照。这样可以较快地揭示出方言中明显区别于共同语的特点。不过,这种做法也有些局限。首先,其前提是对北京话句法已经有清楚的认识。可是我们并非对北京话语法的方方面面都已了解清楚,单纯以此为参照,难免限制我们的视野,还使方言语法研究的深度和水准以北京话研究的深度和水准为最高限度。这不利于对方言本身的深入研究。更重要的是,这种比较必定要照搬北京话语法研究的现有框架,可是这种框架对北京话来说也未必处处合理,用于丰富多彩的方言语法则更容易出现大脚穿小鞋的窘境(参阅刘丹青 2000)。本文的研究结果本身就将显示,单纯参照通行的汉语语法学框架,难以清楚揭示吴语的句法类型特点。

      有鉴于此,本文拟借鉴国际上语言调查的常规做法,以语言类型学所揭示的人类语言共同性和差异性为背景,结合汉语内部的比较,借助吴语语法的已有研究成果和笔者1999年对宣州片以外吴语5片12个点的句法调查,来探求吴语的句法类型特点。本文所用吴方言语料的发音人及校订人如下(年龄按1999年计,校订者均以所校方言为母语):上海,张进达,男,42,职员;方家骅,女,56,职员。苏州,陈榴竞,女,50,职员(校:石汝杰教授);无锡,姚汝明,男,55,职员;常州,宋岳林,男,65,干部;绍兴,马立基,男,77,职员(校:陶 寰博士);宁波,钱元明,男,54,职员(校:胡 方,博士生);台州(椒江),徐春云,女,36,教师;乐清大荆,蒋坚禄,男,29,教师;金华,李金根,男,77,职工(校:徐赳赳副研究员);东阳,王凤年,女,66,医生;丽水,王知真,女,70,教师;温州,林为民,男,55,教授(校:傅永平女士)。谨向各位发音人和校订者致谢。

      当代句法类型学的核心问题是语序。一种语言最重要的语序类型表现在两个方面:一,该语言中主语、宾语、动词的相对位置,可称为小句结构语序;二,该语言的介词(adposition)使用前置词(preposition)还是后置词(postposition),可称为介词类型。一种语言其他句法结构的语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两种语序。比如,语序类型学的开创性论文Greenberg(1966)共提出了25条句法方面的共性,其中有15条与小句结构语序有关,7条与前后置词有关。后来Hawkins(1983)发现,在类型学上介词类型甚至比小句结构语序还要重要,Dryer(1992)则注意到,在跟动宾结构语序相关的语序中,数介词短语的语序(即在动词前还是动词后)跟动宾语序最为密切。

      正是在小句语序和介词类型这两个问题上,北京话语法学的现有理论框架对我们帮助不大,甚至还有误导。其一,正如李讷等(Li & Thompson 1976)所指出的,汉语属于话题优先的语言,话题在句法中扮演重要角色,据此,徐、刘(1998)提议在汉语句法中加入话题的位置,体现其与主语、宾语等同为小句的基本句法成分。目前国内语法学界对受事充当话题的句子有点无所适从,或看作主语,或看做提前的宾语。无论哪种看法,都难以合理解释各种现象,更无法面对吴语更为丰富发达的话题结构。其二,汉语是前置词和后置词并存的语言,而通行的汉语语法学体系可能受英语语法学等的影响,缺乏类型学观念,只设立了前置词即所谓“介词”一类,而忽视汉语中后置词的存在和活跃作用。这样的语法框架难以获得对吴语句法类型的清晰认识,因为后置词在吴语中比在北京话中还要重要。

      下面以语言类型学为框架,就小句结构和介词类型两个方面讨论吴语的类型特点。

      贰吴语属于不典型的SVO类型和典型的话题优先类型

      2.1 上海话中的动宾句(VO式) 假如不考虑话题因素,那么吴语可算一种不典型的SVO(主+动+宾)类型,与古代汉语和北京话基本同类,但是比较起来吴语偏离典型的SVO语言更远。先从上海话说起。

      上海话的SVO类型性质,首先表现在静态的动宾结构上。所谓静态,就是动词不带体标记,宾语名词不带指称成分。这样的结构在表示习惯性行为、将来事件或假设性条件的句子中用得较多,一般都是VO型的,如①:

      ①a.伊他天天看书,天天写文章。(??伊天天书看,天天文章写)

      b.阿拉今朝我们今天要去看电影。(*阿拉今朝要去电影看)

      c.啥人谁打侬你,我就打伊。(*啥人侬打,我就伊打)

      这些VO结构很难改成动词居后的语序。此外,动宾小句整体用作嵌入成分,如作主语或话题,作宾语,作定语,也表现为VO语序,如②:

      ②a.汏衣裳归阿拉老婆管洗衣服归我老婆管,买小菜买菜是我个的任务。(*衣裳汏…,小菜买…)

      b.老王顶欢喜吃红烧肉。(*…欢喜红烧肉吃)

      c.吃红烧肉老王顶欢喜。(*红烧肉吃…)

      d.搿这个买电视机个的人是我个的亲眷。(*搿个电视机买个人…)

      ②a中“汏衣裳、买小菜”作主语,②b、c中“吃红烧肉”分别作宾语和话题,②d“买电视机”作关系从句定语。这些动宾结构都很难改成动词居后的语序①。我们知道,短语内的语序比句子内的语序固定。虽然吴语小句中VO的语序并不稳定,但作为短语,VO语序相当稳定,这说明吴语总体上仍属于VO类型。也可以说,其底层结构是VO型的。即使是VO结构更不稳定的浙江吴语,①②仍会取VO式,说明吴语总体上都属于VO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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