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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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5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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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莱尔(Thomas Carlyle)在他那篇精博而雄辩的论但丁与莎士比亚(TheHero as poet:Dante;Shakespeare)的讲演里,极力强调诗的音乐性之重要。认为节奏的谐妙,是诗之所以为诗的最重要的条件。这虽然有点强调过分,却也是不无道理的。

      正如莱勃尼兹(Leibniz)所说:“宇宙是一片大和谐”,哪一样事物里,不存在着和谐的节奏呢?无论是一株小草,或是一座大山,它们各自都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它们的内心深处,都荡漾着和谐的旋律。“有声的音乐是甜美的”,济慈(Keats)说:“而无声的音乐则更其甜美”。但是世上的大多数人,却只会欣赏有声的音乐,对于那更为甜美的无声音乐,因为不能欣赏,竟硬说那是不存在的了。对于这一些人,大自然将永不泄露它的神奇,永不“公开”它的“秘密”。生命的意义,对于他们将永远是个谜,他们将是空空地来到这个世界,仍空空地的离开这个人间!

      文学、音乐、舞蹈,不必说了。一幅成功的图画,一件精美的雕刻,当你真正爱好它,真正欣赏它的时候,你会感觉不到它美妙的内在节奏吗?你会不觉得胸怀开展,心神怡荡,不觉得自己在眉飞色舞地和他们的律动振振共鸣吗?

      就是人的美,也多半是属于精神的,多半是起于神情的闲豫和举止的合节。一个适度的颦笑,一种从容的步态和手势,都可以使一个人显得分外的美。那为后世人所万分向往的魏晋风度,那真率,那洒脱,那光风霁月的襟怀,那雍容逸畅的神宇,又何一不是身心的谐和之发,何一不是灵魂的内在节奏之美呢?我们看《世说新语》里所记载的魏晋人的谈吐,那种清亮英发之音,那种抑扬顿挫之致,再加之以手里的麈拂的挥飞,简直如同欣赏一出美妙的诗剧,怎不给人以飘逸之感,怎不令人悠然神往呢?

      不要以为用谈话的艺术来概括魏晋人的风度,是太过粗率而鲁莽的事,“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为心声”,语言是生命的旋律的迸发,没有一个人的辞气能够隐藏住他内心深处的感情。孟子说的“遁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我们相信那决非他的信口自夸之辞。试看《世说新语》的这一段文字: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汛海戏,风赵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諠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这“如此,将无归?”五个字,一直到今天,我们似乎还听到在空中雍容逸豫地激荡着。而谢安那安闲的神态,和旷达的襟怀,也就在这五个字里活现出来了。

      又如这一段:

      王溶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稽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稽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深近,邈若山河!”那种悼惜风流的哀怃,那种追怀往昔的伤感,带给我们一种不可言说的凄楚的美。几乎和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叹息,同样成了一支绝妙的歌曲。今天人们对于谈话的艺术是可惊诧地不注意了,这真是一件莫大的憾事。它不知道损毁了人间多少的美,而同时在另一方面,今天随处所听到的匆忙而杂乱的言语,不也正显示出这个世界已经沉陷入了一个怎样不安、怎样伧俗的境地了吗?!

      魏文帝《典论·论文》说:“文以气为主”,自后论文的人,都附和这个说法。《文心雕龙·体性》篇的:

      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

      更不啻是为它下注脚。但气究竟是什么,却很少有人加以说明。于是有一些人,就以为这是太过玄妙而不可叙说的。其实这所谓气,就是通常所说的气息的意思,换言之就是呼吸的节奏。各人文章风格的不同,正如他们脉搏的差异一样。生命,不但是人的生命,就是宇宙的生命,也都由这息息跳动的脉搏里显示出来。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就是把气作为宇宙的原始的。《周易正义》引《乾凿度》:“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太初者,气之始;太始者,形之始;太素者,质之始。”他们认为宇宙万物都是同一原质──气──所构成。气有阴阳、轻重和清浊之分,凝集又有疏密,遂化而为形状各殊的万物。所谓“气之轻清而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而下沉者为地。”《易·大传》的“精气为物,游魂为变”(魂即是气),也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所谓气就是宇宙的命脉,就是生命的消息;气在的地方,生命就也在。我们察觉了气,也就察觉了生命。就个体言,气遍布于体内各部,深入于每一个细胞,浸透于每一条纤维。自其静而内蕴者言之则为性分,则为质素;自其动而外发者言之,即为脉搏,即为节奏。“文以气为主”虽是说文章以性分、质素为主,但性分和质素,既嫌笼统,又太抽象,视之不可见,触之无所遇。只有节奏,我们不但可以或用耳听,或用目视,还可以用全身心来领会它、应和它。而且,我们捉住了节奏,也就把握了性分、把握了质素了。曹丕接着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里的“气”,更显然既是指的声调、节奏,也是指的性分、质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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