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来、麦之释在文字学、考据学上有重要贡献。许慎不仅破译了来的本义为麦(实指小麦),而且合理地解释了行来之来的由来。许氏的考释提示中国小麦来自外域,从而透露了远古时代中外文化交流的某些信息。这对于我们从事有关学术研究,包括中国农业史、文化史、对外交流史以及汉语汉字发展史等多个领域的研究,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和启迪意义。 关于来字,《说文》云:“来,周所受瑞麦,来。一来二缝,象芒束之形。天所来也。故为行来之来。《诗》曰:‘诒我来夆’。”“一来二缝”难通,诸说不一。孔颖达作“一来二夆夆”,李时珍作“一来二
”,马瑞辰作“一麦二夆”,段玉裁则作“二麦一夆”,皆不足为信。今人多从“一来二夆”,释夆为锋。然许慎明言来为有芒之麦,则此麦唯一麦一锋,别无异种。据此,许文“一来二缝”当是“一来一夆”之误。至于麦,许释“芒谷”,字“从来”,“从攵”。此与来为“瑞麦”及“一来一夆,象芒束之形”正合。则来、麦为一物甚明。清人朱骏声、近人叶玉森以及今人康殷皆以麦为行来之来本字,此说实谬。 来字在殷墟卜辞中屡见。考卜辞之“来”,大抵有五义:一是行来,来至,往来,如“王来正人方”(前2·15),“癸丑丁自甘来”(乙·1010),又卜辞屡见“往来亡灾”;二是未来,如“自今辛至于来辛有大雨”(粹692),
四是指麦,如“鬳上甲来”(甲·2805),“登来乙且”(粹·908),“登来于二示”(库·106)①;五是地名,如“今日不雨在来”(甲·242)。
后世对来为小麦之说似无异论。考之甲文来字形制,亦可为证。甲文来字象形有三个特征:其一,麦秆直竖,说明其茎较硬;其二,叶有倒折,与禾黍等字形有别;其三,末端有短横指穗,此与末、本等字造法相似。我国原产的燕麦、荞麦都是散穗形,与上述情况不类,可以排除。而在诸麦中,与小麦形态接近的有大麦和黑麦,但大麦秆叶稍大而软,麦穗有弯垂之象,不同于来字之形。至于黑麦,其栽培不广,当不在可能之列。因此,可以确认,来为小麦无疑。 来既为小麦之名,何以用为行来之来?许慎说的“天所来也,故为行来之来”自然是神话传说,但在古代,人们却以为是真实可信的。故许说自有他的根据,因为自古相传麦子是周先祖受天所赐,而在许氏之前即有刘向“始自天降”的记述,又有《诗》“贻我来牟”为证。人类文化的历史以及考古学的研究成果表明,在神话与传说的背后,往往隐藏着真实的历史。中国自古传说麦自天来,这一文化现象本身至少反映着这样一种可能:麦非中国土产。而麦名的来用为行来之来,正可以从语源、字源方面提供有力的佐证,表明小麦外来是历史的真实。张舜徽先生对此有独到的见解,认为小麦之名的来用为行来之来,是因为“麦种得自外来”,这是对许氏所谓“天所来也”的合理补正。但张氏所说的“外来”是指“古人就周土而言”,他认为周先祖始得麦种于“中原之地”②,则此说有误。根据农学史家考证和科学研究的结果,小麦的原产地在西亚的幼发拉底河流域,距今已有9000年的栽培史。中国小麦来自西域,证明许慎的麦种“天来”之说并非无稽之谈。原来,一个古老的汉字竟蕴含着一段真实的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奥秘。 麦字从来从文,李孝定谓文象麦根③,不当。康殷谓麦“从文以示行来,来声。本为往来(动词)之来的本字”④。康氏以麦为形声字,并非必不可通,来、麦本可声转,如里之与埋。必欲言之,亦可视麦为“从来从攵,来亦声”。然其认为攵示行来而定麦为行来字,则不可从。看来,辨明攵在麦字中的真正含意,是确定麦字原义的关键所在。 康殷先生在其《新论》中详细分析了古文字中止形字的形义,以其方向之不同及个数之多寡分别表示向前、向后、回旋和迟速等运动,不无可取之处,但他企图用某种固定的图式来解释古汉字的形义则不足为法。先民造字,绝非一时一地一人之所为,况文字发展,屡有演化,或繁或简,或分或合,或变或误,一形而多用、一字而异制者相当普遍。因此,汉字字形的表义,并不遵循单一的通用模式。关于夂,康氏认为是“示物体向后方观者所在运动,复回”⑤。在分析降、陟二字时,他把“阜”视为“升降符”,说如无阜形,则夅“只能表示平面活动,即向观者走来”,而步“只表示向前方行去”⑥。此说非也。阜的古文字写法实为山字之侧竖形,如
(堆本字)为丘之侧竖形,乃同形而异置,其本实一。《说文》:“阜,大陆也。”乃指高陵大山。阜作为偏旁是用来表示所在和形貌的。在陟、降一类字中,阜的作用是借山陵之形以示部位之高,并无动作升降之意。其表示升降的是动作的主体——能行走的足,而足行的方向则要看足趾的朝向。因此在陟、降字中,步、夅才是确定字义的主要意符,也就是原始形符。而阜只是行为的对象,是附加的辅助意符。根据汉字发展规律,步,夅应当分别是陟、降的初文。陟为升登,其所从之“步”,甲、金文全都足趾朝上。前行与上升义本相通,步既可表向前行步,亦可表向上升登。且表升登之字,并非一定要借助阜符,爬、跋、攀、登等字皆不从阜,而全有升登之义。相反,诸如陆、陵、阳、陈等字皆从阜,却并不表示升登.《说文》所收古文陟字不从阜,而作
,即从人,从日,从步,此亦可为陟之升登义不在阜而在步之一佐证。步与跋、爬、攀古皆读重唇,则以音训之,步亦有上跋之义。俗言“步步高升”、“平步青云”、“步入云天”,亦证步有升登之义,非独平地前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