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5年召开的“现代汉语规范问题学术会议”,称得上是一次“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历史盛会,也可说是现代汉语规范化进程中的一座里程碑。在此之前,不能说汉语没有规范,也不能说有关方面和有关人士没有做过规范化工作;但是,真正自觉地、全面地、有明确理论指导地开展这项工作,应该说是自此次会议始。特别是罗常培、吕叔湘两位先生在会议上所作的题为“现代汉语规范问题”的报告,其中的主要观点,今天读来,仍感亲切、适用。 报告在解释什么是规范时明确指出:“语言的‘规范’指的是某一语言在语音、词汇、语法各方面的标准。”(见《现代汉语规范问题学术会议文件汇编》,科学出版社,1956年。以下所引,凡未注明出处的,均同此。)具体言之,规范化就是“把语言里没有用处的东西淘汰掉”,目的是“使人们正确地互相了解”,而不是简单地确定对错,更不是动辄指责人家违反规范,限制使用。再比如在说明什么是规范化工作时,报告强调的是“对于语言的规范进行整理”,即从语言使用实际出发,摸清情况,进行梳理和研究,而不是忙者充当裁判;强调的是“通过教育和宣传扩大规范的影响”,并且在推行时要注意跟群众相结合,尤其需要得到作家、新闻出版工作者的合作,而不是由语文工作者包打天下,或局限在语言研究的范围里争论不休。又比如,报告告诫对于规范的整理要万分慎重,“不能草率从事”,“需要的是虚心和谨慎”。面对今天纷纭复杂的语言现象,这一点显得更有现实意义。 当然,会议也留给今天一些思考。因为会议距今,毕竟已有40个春秋,跟50年代相比,生活在今天改革开放年代的人们,无论是生活方式、思想观念还是语言环境,不可能不发生变化。当年会议对汉语规范化问题的诸多阐述,是否再在适用,权衡起来大概就颇费斟酌。 举例来说,“现代汉语的规范,就是现代的有代表性的作品里的一般用例。”这个论断无疑是正确的。但具体执行起来就会发现,今天与过去有很大不同,如果不结合新情况,研究新问题,盲目照搬,未必行得通。 首先,就“现代文学语言的作品”而言,50年代样式较少,不外乎文学作品、政论文章、新闻报道一类;今天则作品的范围要广泛得多。而且,以前这些作品的写作方法比较单一,语言模式比较固定,一般用例和特殊用例之间的界限相对比较明显,易于区分;现在光是文学作品,其创作方法就百花齐放,语言运用上也灵活多变得多,用习惯的语言规则来衡量,势必会有数目可观的特殊用例被排除在规范之外。 其次,大众传播媒体较以往任何时候都发达,其影响力难以估量。通过媒体传播,某些在特定语言作品中不算特殊的特殊用例,很容易向其他语言作品渗透,结果使得特殊和一般用例更难区分。例如广告语言中的一些特殊句式,通俗歌曲中的一些新鲜用法,正是通过大众传媒而迅速传开的。 第三,跟过去相比,今天的生活内容更加丰富多彩,人们接触到的新鲜事物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容易看到一些新词语、新用法。新,成了一种生活追求。在趋新心理的驱使下,人们对大量涌现的新词语、新用法逐渐丧失了辨别能力和审视习惯,反而变得乐于接受,乐于使用。加上大众传媒的力量,使得原来只用于某一范围的专门用语,也开始加快了向全民语言的渗透。例如体育方面的不少术语或习用语,股市交易中的某些说法,正在被全民语言吸收。吸收以后是否站得住,是从此变成一般用例,还是重新退回到特殊用例,事出仓促,短时间内实难决断。 本来,“语言的规范是随着文学语言的发展而逐渐形成的,因此,应该从现代文学语言的作品里找我们的规范。”但从目前情况看,“现代文学语言的作品”种类繁多,表现方法多样,语言手段不断翻新,它们在语言运用上有时相互对立,有时又相互借鉴,情况远比50年代复杂。要想从中记录和整理出语言规范来,而又尽量减少失误,很重要的一方面是重温此次会议文件的基本精神,并以此为参照,对以往的工作重新加以审视,看看哪些理论今天仍需要坚持,哪些需作适当调整,哪些正确的思想本应坚持却被违反了。这样一来,现代汉语规范工作的指导思想可能会明确一些,才更有可能开创出新的局面。 二 如果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去看待过去的汉语规范化工作,或许会发现,一些原来习焉不察的东西,忽然也有了可议之处。 50年代正是斯大林《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在中国风行的时候。该书所体现的语言学思想,有两大理论支柱:一是语言的非阶级性,一是语言的工具性,二者互为表里。由于那时的斯大林拥有最高权威,所以他的这种理论对中国的影响就非同小可。 从积极方面说,50年代初期的中国大地,虽不像后来那样,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但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因素却一直在滋长。人文学科由于其自身具有相对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便理所当然地被优先纳入阶级斗争的视野。从当年一些高等院校的文科情况看,有的学科,如法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干脆被取消;有的学科,如教育学、新闻学、心理学(不完全属文科),则大大萎缩。而因为斯大林指出语言是交际、交流思想的工具,没有阶级性,所以语言学暂时逃脱了阶级斗争的洗礼,非但没有受到批判和扬弃,反而获得了飞快发展,由解放前的冷门,一跃而成了“显学”。这不能不说多少是受到上述理论的荫庇。当人们满怀深情地把五六十年代誉为我国语言学(根据需要又可以进一步具体化为文字改革、汉语规范化等)的黄金时代时,却往往忽视了这个历史大背景,也忽视了工具论有时候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