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满足于对语言作封闭性的结构描写而寻求从功能上对它进行解释的话,就一定会触及到语言科学的起点与它的终点——语言观。 语言研究中最重要同时最被我们忽视的问题是语言观,也就是语言研究者对他的研究对象——语言的本体存在方式,由于采取了某些特定的观察角度之后所做出的基本假设。不管有没有清晰地意识到,任何研究者在开始他的工作之前都已经对他的研究对象选择了一种这样的假设,来作为他思考的最大前提和先行知识。无论怎样巍峨的理论大厦,其基石都是这样一些看来十分简单、可以比之为公理的假设:索绪尔把语言看作是一个符号系统,乔姆斯基却认为是一种心理能力,而韩礼德则视为一种行为模式。正是这些基本假设上的差异,使他们的学说各异其趣、各有千秋。整个科学研究就是力图把这些类似于公理的假设变为有血有肉的理论实体的过程。例如按索绪尔的假设去研究一种语言,结果就会得到一个由各种项目组成的语言系统。 1.操作对象与目标对象 为了说明上述过程需要引入科学研究的操作对象和目标对象这一对概念。任何学科的研究对象在未经研究者的分析之前都是一个浑沌的整体,随着科学研究的程序施加于其上,从这个整体中就会分化出凝结着研究者智慧、作为研究结果而存在的目标对象,而这个整体自身则成了操作对象。 操作对象是对象实际的存在,是科学研究直接对之分析、探究以至实验的对象;目标对象是对象抽象的存在,是科学研究出于一定目标对对象某种本质进行显示的结果。它可以通过模式图、符号表达式或自然语言的语句表现出来。研究者们面对着的操作对象可以是同一个,但是经过了他们不同的操作所得出的目标对象却往往大相迳庭:如果让索绪尔、乔姆斯基、韩礼德去研究同一种语言,索绪尔得到的一个由彼此有依赖关系的语言项目所组成的符号系统(Langue),乔姆斯基得到的是一个刻划了理想说话人的语言能力(competence,其中包括普遍能力)的原则一规则系统,韩礼德得到的却是语言行为的潜势(Potential),也即一种行为选择的开放集。之所以会从同一个对象中看到了不同的东西,是因为他们的语言观不同,他们不仅由此而选择了不同的角度观察着这个对象的某些侧面,同时由于语言观与方法论的密切关系——语言观并不包括方法论,但成熟的语言观势必孕育着一套与之相适应的研究方法并深刻地渗透在这些方法中——他们必定形成了各有特色的方法去显示不同侧面的本质特征。语言观和方法论不仅是从操作对象到目标对象这一过程的中间环节,而且直接体现在目标对象上,决定着这一概念构造物的面貌。这正如现代认知理论启示我们的,认知是对象的固有特征与认知者的认知方式相互作用的过程,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正是我们参与构造出来的。 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尽量回避谈论语言观的氛围里,但是我们仍然通过对研究方法的借鉴而接受了渗透于其中的语言观,并且由于方法的力量,这种语言观在我们甚至无所意识的状态中左右着我们的思路,局限着我们的视野。当我们试图把功能解释的设想贯彻到底时,就不得不把它明确起来以便进行一番反思。 2.索绪尔的矛盾:言语语言学有可能吗? 整个现代语言学的基础,可以说奠定在索绪尔所做的言语活动(Langage)、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的划分上。这种划分所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态度激进的学者强调语言学只研究语言,稍微平和的学者也坚持相同的看法但期待着索绪尔所许诺的另一门学科——言语的语言学的出现。不过即使这样一门学科出现了,它在学者们的心目中恐怕也未必能取得与语言的语言学相提并论的地位。索绪尔对整个语言科学甚至人类的思想进程所起的巨大推动作用无须我们妄评,但是深思这三个概念的划分,却发现其中隐含着一个巨大的矛盾。 索绪尔有这样的看法:① (a)“在言语中没有任何东西是集体的;它的表现是个人的和暂时的”,因为言语就是言语活动减去语言(索绪尔说“语言就是言语活动减去言语”),而语言是“言语活动的一个确定的部分”、“主要的部分”、“社会部分”,是“使一个人能够了解和被别人了解的全部语言习惯”。(可想而知,当言语活动中这些因素被提取出来之后,所剩下的只能是“从属的”、“偶然的”、“个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为”。) (b)言语又是“说话者赖以运用语言规则表达他的个人思想的组合”,“每个人都在复制”“与相同概念结合在一起的相同的符号”,“要言语为人所理解,并产生它的一切效果,必须有语言;但是要使语言能够建立,也必须有言语”,言语是“语言的体现”。(语言学家们由此出发,普遍认为下面的说法是符合索绪尔的原意的:言语是语言存在的形式,语言在言语中起作用并直接存在于言语之中,区别语言和言语,就像区别语法规则和建立在这些规则上的例句,或者词典中的一个词和该词在不同话语中用不同的涵义重复使用一样。) 然而(a)与(b)是不相容的。从(a)可以看出,言语与语言是平行关系或者说是互补关系,把它们加合起来就成了言语活动的整体,索绪尔不仅明确地说过“语言就是言语活动减去言语”,还曾经画过一张示意图,用一个长方形可以通过联结对角线而分成两个直角三解形来表示语言、言语对于言语活动的加合关系②;可是从(b)必然得出的结论是:言语与语言是体现关系,语言体现在言语之中或者说潜存于言语之下。尽管我们可以假设语言在语言使用者的大脑中有其实体的存在,但是索绪尔也认为“我们没有办法去研究大脑细胞中发生的事”,而“言语是语言的记录”,所以“划分语言单位的最好方法就是分析言语”。更重要的是,索绪尔指出”在任何人的脑子里,语言都是不完备的,它只有在集体中才能完全存在”。不存在一个集体的大脑,所以语言的完备存在只能在言语之中,因为言语是运用语言可能产生的一切——其中不仅包括已经存在的,还应该包括正在存在以及将来可能存在的一切话语和导致这些话语产生的行为,显而易见,只有在这样的言语中语言才有其完备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