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化”性质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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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大学学报:哲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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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1995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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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化”是现化北京语音系统中存在的一个突出现象,也是广大北方方言中普遍存在的语音现象之一。关于它的历史和现状,人们已进行了比较详尽的研究,这就使得我们有条件在此基础上讨论这种现象的性质。

      赵元任(1979:117)认为,“儿”是唯一的不成音节的后缀。吕叔湘(1984:165)说:“[后缀]加在名词性成分或其他成分后面,构成名词。读时与前面合成一个音节,叫做‘儿化’,书面上有时不写出来。”这是当今语言学界最具代表性的观点,几乎所有涉及这个问题的著作都持这种看法。但是,我们认为这种说法存在着一些问题。第一,既然认为“儿化”中的“儿”是一个后缀语素,那么它就应该具有一定的语音形式,即是一个音节或音素,并且具有一个一致的构词能力,但是回答是否定的;第二,把“儿化”中的“儿”看作是后缀语素,大都是由于历史的或方言的影响而造成的,不考虑时地因素就违背了语言研究的基本原则。在汉语史上,从“儿尾”到“儿化”是一个本质的变化,而这种质变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在北方话中完成了。在现代方言中,“儿尾”与“儿化”并存,应当区别对待。如果说现代北京话中仍有部分证据说明“儿”是一个后缀语素,那也只能算是一些特殊情况,不足以概括“儿化”的性质。

      一

      首先从汉语史的角度说起。赵元任(1979∶79)指出:“虽然从描写的观点讲应该是以一定时期的一个方言为依据,别的方言如何,别的时期如何不应该在词的异同上成为决定的因素,虽然如此,可是事实上它们常常对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的感觉有影响。”现在许多学者把“儿化”中的“儿”看作是后缀语素,正是受到了历史的和方言的影响,连赵本人也未能避免,他曾在《汉语口语语法》中指出现代北京话的“儿”有三个来源。朱德熙(1984∶31)也提到了“儿”的来源。我们认为,汉语史上的“儿尾”跟现代的“儿化”是不同性质的现象,尽管它们有种种联系,但是决不应该混为一谈。

      王力(1980)、潘允中(1982)等人曾描述过“儿尾”的发展变化情况。“儿”的本义是指男孩。《说文》:“儿,孺子也。从儿,象小儿头囟未合。”段注:“儿孺双声、引申为幼小之称。”秦汉以前,“儿”主要用作单音词。汉代以后,“儿”开始用作合成词中的后置语素,但意思没有多少发展,例如“待儿”(《史记》)、“庐儿”(《汉书》)、“黄口儿”(乐府)、“田舍儿”(《世说新语》)、“黄须儿”(《三国志》)、“宁馨儿”(《晋书》)等。“儿”也可以用在表示动物幼小者的合成词中,这是一种 明显的引申用法。例如“凤凰儿”(庾信诗)、“鹅儿”(杜甫诗)、“鹤儿”(李洞诗)、“鹁鸽儿”(花蕊夫人诗)、“蚕儿”(苏舜钦诗)、“鸭儿”(孙光宪词)等。“儿”用作后缀语素是从“男孩”的意思发展来的,先是在南北朝时开始用作小字(小名)的后缀。例如“龙儿”(《南齐书》)、“练儿”、“罗儿”、“敬儿”、“狗儿”、“猪儿”、“恭儿”(《南史》)、“袁宝儿”(《隋遗录》)等。再进一步,“儿”用在表示动物的词中作为后缀语素,但是并不表示它们的幼小者,这说明“儿”更加虚化了。例如“雁儿”(王维诗)、“儿”(高启诗)、“黄莺儿”(金昌绪诗)、“水鸭儿”(李群玉诗)、“虾蟆儿”(梅尧臣诗)、“蜂儿”(韩琦词)等。更进一步,“儿”用在表示无生命事物的词中作为后缀语素,这说明它已经完全虚化了。例如“小车儿”(邵雍诗)、“船儿”(梅尧臣诗)、“唇儿”(苏轼诗)、“葫芦儿”(《东京梦华录》)等。金元以后,“儿”还可以用在量词后,这是名词后缀的引申用法。例如“一壶儿酒”、“一枝儿花”、“几扇儿纸屏风”、“几轴儿水墨画”(《董西厢》)、“侧一会儿身”、“吃一口儿食”(关汉卿《西蜀梦》)、“一班儿闲汉”、“不曾有半些儿差池”(《水浒传》)等。

      王力(1980:229)认为:“如果作一个比较谨慎的说法,应该说词尾‘儿’字是从唐代才开始产生的。”潘允中(1982:37)则提前了,他说:“‘儿’在南北朝的时候部分半虚化,部分完全虚化,并且有了新的发展:开始作为动词名物化的形态了。”到了宋代以后,“儿”作为名词后缀在一些口语化的作品中得到了大量的使用。例如南宋吴自牧所著《梦粱录》中的儿尾词就不计其数。什么架儿、冠儿、衫儿、裙儿、鼓儿、珠儿、盒儿、枣儿、伞儿、弹儿、花儿、笠儿、牌儿、贴儿、帽儿、船儿、笼儿、豆儿、担儿、罐儿、碟儿、板儿、锣儿、刀儿、旗儿、桥儿、梨儿、蹄儿、茧儿、家事儿、背心儿、笑靥儿、八歌儿、千层儿、糖小儿、银字儿、石榴子儿、油酥饼儿等等,俯拾即是。

      值得注意的是,元杂剧中有些儿尾词用作状语,开始脱离名词的范畴。例如:

      开怀的饮数杯、尽心儿笑一夜。 《单刀会》四

      元吉那厮一灵儿正诉冤。《三夺槊》四

      被我连珠儿饮了三两盏。《贬夜郎》三

      交他早些儿扶策我这病身躯。《魔合罗》一

      到了《金瓶梅》中,“儿”可以直接用在叠音动词或形容词后面作状语或谓语,这种用法完全改变了它的名词后缀的性质,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现象。例如:

      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 (11回)

      可可儿的来。(15回)

      你若顺顺儿,他倒罢了。 (20回)

      请他爹和大姐坐坐儿。(21回)

      爹娘正睡得甜甜儿的。(30回)

      我心里要抱哥儿要耍儿。 (43回)

      下面探讨“儿”从后缀变成“儿化”的过程。可以假设,“儿”变成后缀语素之后,语音上的第一步变化是失去原来的声调变为轻声;第二步变化是由轻声变成一个卷舌动作,不再是一个独立音节。头一个假设尚无直接证据证明,后一个假设则有许多学者探索过。太田辰夫(1987:90)指出,“儿化”现象最晚在清初就已存在。在记录清初北京话的《鞑靼漂流记》中,“今日”译写作“キウルカ”,就是“今儿个”,这表明当时“儿”已经不成为一个独立的音节了。鲁允中(1985∶416)提供的资料证明,“儿化”的出现不晚于明末清初。清人王延绍(嘉庆己未进士)编订的《霓裳续谱》卷七《七月十五到了》杂曲:“才然要走,猛然听见一个蛐蛐儿得得的叫,教我找也是找不找。“原注:“得字用得儿两字连呼之其音便是。”可见当时儿化韵已经存在,但是书面上未必都用“儿”标出;而另一方面,书面上标出“儿”的,也未必都读儿化韵。这种情况增加了我们确定“儿化”的困难。李思敬(1984∶98—99)从《金瓶梅》中发现了两条谚语和其他一些资料,并据此把“儿化”现象提前到明代中期。这两条谚语一条是“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58回)另一条是“生有地儿,死有处。”元剧《后庭花》第三折作“生有地,死有处”。李思敬指出,中国的谚语如果是上下两句的话,通常总是音节相等的。这两条谚语中的“儿”只有与词根语素拼读为一个“儿化”音节,说起来才顺口,听起来才和谐。所以处在这种条件下的“儿”肯定不是一个独立的音节,而只能是“儿化”的代表符号。还有其他一些资料证明《金瓶梅》中存在着非常丰富的“儿化”现象。由此看来,《金瓶梅》时代显然不能说就是“儿化”的源头。但是由于文献不足,再往上探寻是比较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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