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文化引进与汉语表述系统的更新

作 者:

作者简介:
马怀荣 青岛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东方论坛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1995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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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引进的主要方式之一是译书。近代中国人移译洋书,主要有“西洋”与“东洋”两个来源。翻译的途径有三条:1.西洋书—一中文书;2.西洋书—一日文书—一中文书;3.日文书—一中文书。本文主要论述第二条途径,旨在说明近代中国的文化引进对汉语表述系统的影响。第一条和第三条途径理所当然是不可忽视的背景和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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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述系统的特质在于它的基本词汇和语法结构,这二者决定了一种表述系统的属性和基本面貌。翻译是两种或多种表述系统之间的互参互释,它与同一表述系统内部的解词不尽相同。解词是词汇和词义的静态转换,两种文本之间有纵向的承递或平行的共存关系,或者化简为繁,或者变雅为俗。翻译中不存在繁简雅俗之别,不过它有一个极限:如果两种文本所代表的文化背景之间落差太大,一个表述系统对另一个表述系统不存在互参互释的功能,就会有译不过来的危险。

      文艺复兴以来,西方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获得了飞跃性的发展,创造发明日新月异,它的一个直接后果和明显标志,就是每一个新事物问世,都要求有一个新概念、新语词与之相对应。这不仅仅是词汇量增加的问题,每一个新概念、新语词的创生及其进入词汇,必然在原表述系统中寻找位置,建立关系,对整个表述系统产生张力,从而影响或改变原表述系统的内部结构与表述功能。当旧的概念体系无法包容和阐释新的文化现象,旧的表述系统就要被涨破,从而爆发术语上新旧交替的革命。近代西方文化科学气候性地大规模东移,它自身蕴含已久的爆发力给僵化的东方文化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只不过这种冲击的文质彬彬的性质,暂时被炮舰和商品的气势汹汹所淹没。翻译作为沟通两种文化的手段或从一种文本进入另一种文本的向导,在东方人手中不得不承担起解词和术语革命的双重职能。

      日本开国比中国开关迟到了一步,在主动引进西方文化科学方面却比中国捷足先登。面对西洋文明,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人困惑重重,不仅传统的汉学、阳明学不能应世变之亟,几同于无用之学,而且以往从中国学来的单音汉字和古老句法,已不能适应接纳和引进西学的需要。明治维新思想家福泽谕吉为翻译第一部《英日辞典》煞费苦心,有时为了一个单词的译解,和学生几天几夜苦思冥想。川端康成回顾日本现代文学史时指出,日本的文章曾多次以不同的形式受到西洋文章的影响,文体上经历了一个大动荡、大分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包含着互相连结的两个阶段:一、血战国语,二、服从国语。在血战“国语”中,“国语”是传统的陈旧的文字和句法,而在服从“国语”中,国语则是经过吐故纳新,排除了自身惰性和封闭性,吸取了西方语言精华的新国语。从此,日本语文开始寻找自己的独立品格。首先,它减轻了对传统汉学的依附关系,继而被西洋文化掳去,遭回炉重铸之后又将西洋文化擒来,从而使日语的表述功能获得了极大的丰富和发展。日本近现代文化科学的突飞猛进可以从这里找到渊源。

      2

      自古以来,中日两国之间形成了“固定的交流过程”(实藤惠秀语)。中华文化自隋唐传入日本,日本人拆卸汉字以偏旁部首造“假名”。近代日本人扬弃中华文化传统,但与中华文化仍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十九世纪中叶,一批西方传教士用中文编译的书籍和报刊相继传入日本。在日本人文明开化过程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如许多汉译西书被作为日本幕府、各藩以至明治初年各地各级学校的教科书,汉译《万国公法》成为明治初年日本与西方办理交涉的重要依据。彼时,中国人尚未自觉意识到中华文化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和机遇,日本人已经踏着中华文化的跳板,直接与西方对话了。

      汉语表述系统的更新,是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留日学生大量翻译日文书籍开始的。翻译阅读日文书籍,成为中国人引进西方文化科学的一条重要渠道。随着八股文的被淘汰,科举制度的改革与废除,新型的学校体系和教材系统逐步建立起来。这种情形迫使中国人从日本转口的文化引进,不得不采取学科性的整体引进的方式。不仅学科内容是崭新的,如哲学、政治、法律、经济、军事、体育、外交、外贸、医学、物理、化学、生物、商业、运输、宗教、美学、音乐、天文等,甚至连“教科书”这个术语也是从日文中搬来的。大批的日语新词进入汉语表述系统,如一泓源头活水,给死寂的古汉语表述系统激起了层层波澜,令中国读书界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1897年,梁启超与同仁在东京设立“大同学校”,在吸引留学生、培养预备干部的同时,他本人也抓紧时间学习日文,通过日文接受西学。他在《论学日本文之益》一文中说:“既旅日本数月,肄日本之文,读日本之书。畴昔所未见之籍,纷触于目;畴昔所未穷之理,腾跃于脑。如幽室见日,枯腹得酒,沾沾自喜,而不敢自私。乃大声疾呼,以告同志曰:我国人之有志新学者,盍亦学日本文哉!日本自维新三十年来,广求智识于寰宇,其所译所著有用之书,不下数千种,而尤详于政治学、资生学(即理财学,日本谓之经济学)、智学(日本谓之哲学)、群学(日本谓之社会学)等,皆开民智、强国基之急务也。”①梁启超把日本当作学习西方文化科学的中继站,中国人效仿日本成例,以更急功近利的心态,更匆忙的步伐,将日本人“西天取经”的道路重摹了一遍。诸宗元的《译书经眼录序例》中说:“光绪甲午我国与日本构衅,明年和议成,留学者咸趋其国,且其国文字移译较他国文字为便,于是日本文译本,遂充斥于市肆,推行于学校,几使一时之学术,浸成风尚,而我国文体,亦遂因此稍稍变矣。”②当时,中国读书界流行着广含日语词汇的翻译及搀和日语词汇的作品,因而中国文章的体式和风格也产生了明显的变化。这方面最突出的代表仍然是梁启超。他的文章新颖别致,气势恢宏,散发着日本式的文气,时人称之为“启超体”或“新文体”。例如,梁启超在《敬告留学生诸君》中写道:“某顿首,上书于最敬最爱之中国将来主人翁留学生诸君阁下,某闻人各有天职,天职不尽,则人格消亡。今日所急欲提问于诸君者,则诸君天职何在之一问题是也。”③在这里,梁启超诘问留学生“天职何在”,语势锐利,却使用了封建时代大臣给皇帝上奏折的文体,借臣下对皇上的不平等对话,来表达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交谈和论争。这无疑是从文体上对封建文化的清算,也是对日趋灭亡的封建等级制度的嘲弄。梁文通篇充满着“天职”、“主人翁”、“最敬”、“最爱”、“人格”等新词汇,且末尾一句谓语后置,从文章体式到语言风格,都令人刮目相待。梁启超的文风中日搀和,半新半旧,带有明显的“杂种文化”的特色,在当时读书界影响很大,其余波所及,直至民国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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