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之“无”:中国美学和艺术的“本无论”精神

作 者:

作者简介:
史鸿文(1962-),男,河南洛宁人,郑州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副教授,主要从事美学教学与研究。郑州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河南 郑州 450052

原文出处:
郑州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在中国传统哲学和美学中,“无”是一个涵义深广的概念。庄、禅美学具有极强的“本无论”色彩,它立足于对人生困境的超验性和本元性反思与解脱,并演绎到艺术之中,成为艺术境界和艺术创构的审美法则。“无”的艺术传达同时也表明,中国美学的“本无论”和“存有论”是辩证统一的。有人用西方现代心理学的“无意识”概念解释庄、禅之“无”影响下的“无意于佳乃佳”的审美法则,是对中国美学“本无论”精神的误读。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2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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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04(2002)05-0108-05

      在中国传统哲学和文化中,“无”是一个极具超越性的概念。它通常并不是一个形而下的毫无反思意义的称谓和缺乏内涵的日常指符。相反,“无”是一个充满意旨并延绵深广、内涵无穷且渗透力极强、张力十足且令文人士大夫追慕不已的天地境界和人生境界。这种境界不仅超迈幽玄,而且随俗明便。它时而用于对天地流化的沉思,于是便有哲学本体论上的有无之争;它时而被用于对治国安民的启迪,于是便有魏晋时期盛极一时的“贵无”政治;它时而用于对人生追求的探索,于是便有“无为而无不为”的生存格言。但它影响最深、意义最丰富的,当是被用于审美反思和艺术创构,于是便有“至乐无乐”、“无我之境”、“以虚待实”、“无意于佳乃佳”等许许多多千古不绝的美学话语。可以说中国美学和艺术有着浓重的“本无论”色彩。(注:这里所说的“本无论”,是指中国美学中以“无”为立论根据的美学学说,而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是与西方哲学中的“本体论”相对立或对应的概念。)

      一、道、禅哲学和美学的“本无论”色彩

      佛教入华之前,道家的创始人老子和集大成者庄子便把“无”作为一个极为重要的哲学命题提了出来。法国新托马斯主义哲学家雅克·马利坦在《艺术与诗的创造性直觉》中说:“在道家的观念中,不在像实在那样具有很多含义。”[1](P26)他所说的“不在”即“无”。在老子哲学中,“无”被用于说明万物创化的本元,并和“有”辩证地结合在一起,成为万事万物运化不已的极则。《庄子·大宗师》认为“道”的特点是:“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但“无”若不通过“有”,便无法转化为实象界的存在,所以《老子·二章》又称“有无相生”。这又说明道家的“本无论”是和“存有论”辩证结合在一起的。只不过“无”是根本,“有”是属从。

      老庄所设定的“道”之“无”的特点,虽然包含有对宇宙无限性的哲学反思,但其根本用意在于解答人生的存在方式,这种人生的存在方式则是“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由理想。在老、庄哲学中,“无为”所张扬的是一种消解有形世界恩怨是非的超越性生存境界,但它的更高追求是“无不为”。“无不为”是一种非现实的、超验的且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自由之道。所以,道家讲“无”,最终可归结为超现实、超有限、超是非、超存在的精神自由。这种精神自由是对人生观照的无限敞开性的隐喻,它明显透出一种审美主义的色彩,一种将人生虚无化和艺术化的气质。尤其是庄子,他的学问,他的人生,处处表现出一种审美主义者的精神乐趣。可以说,庄子哲学的关键是人生哲学,庄子人生哲学的关键是人生美学,庄子人生美学的关键是虚无化的自由观照[2]。这种虚无化的自由观照在审美生活中的基本表现,便是“至乐无乐”和“忘适之适”。

      《庄子》一书有《至乐》一篇专讲“至乐无乐”之道,他在列举了世俗之乐的种种“罪过”后指出:“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知之乐也,亦未知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他接着还说:“至乐活身,惟无为几存。”显而易见,“至乐无乐”就是抛开有限的感官快乐之后所达到的一种精神上的、自由的、极致的快乐。这种“至乐”的现身表现是“无为”,不追求任何意义上的感性欲望。在《田子方》中,庄子把“游心于物之初”看成是“至美至乐”。所谓“游心于物之初”,其实就是游心于“虚无之道”,而游心于“虚无之道”的前提是炼就《庄子·田子方》中所谓“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的功夫,亦即《庄子·人间世》中所谓“哀乐不易施乎前”和《庄子·达生》中所谓“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其实这是对“至乐无乐”的另一种解释。《庄子·达生》中还讲到过“忘适之适”,其基本意义和“至乐无乐”相同或相近。他说:“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可见,“忘”就是无所不忘,甚至忘其所忘;就是忘掉此在的欲念、是非等一切扰心之事;就是感官享乐层次上的“无”。这种“无”是实现“至乐”的根本途径。

      对生命优存的观照和对生命忧惧的解说,始终是中国美学的人本学主题[3]。庄子的“至乐无乐”和“忘适之适”便具有明显的人生解脱、解困倾向,是庄子从生存论意义上来反思苦短忧惧的人生困境而寻找到的一条超脱性和审美化的自由之路。在庄子看来,现实中多数人为物欲冲动而弄得身心疲惫、灵性泯灭,实际上是心已死而身犹存,而在他看来,“哀莫大于心死”[4]。所以人必须从物欲冲动中解脱出来,虚心待物,空无我欲,敞开心扉去容纳宇宙的无穷之道,不要斤斤计较于眼前利益,犹《庄子·山木》所谓:“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庄子·达生》所谓:“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庄子·则阳》还以魏莹(魏惠王)与田侯牟的对话来说明此理:(田侯牟曰)“‘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知游心于无穷。’”“无穷”是人生的审美场,是精神自由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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