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导入 近代中国传统美学研究,王国维开其山。在中西比较哲学(美学)的背景下,他以意境为中心,以直观为方法,在中国古人纯粹审美经验的还原方面作了深度的推进。接着他的话题讲下去的一位大师级人物是宗白华。宗先生留洋学的是哲学与美学,受西方思想文化熏染甚深。同处于中西比较的背景下,他所关注的美学问题与王国维颇为一致,仍然集中于意境。宗白华突出地强调魏晋时期为中国美学史的重要转折时期,提出要从《世说新语》研究魏晋美学;与西方以雕塑为领导艺术相比较,提出中国的领导艺术为舞蹈;提出中国诗画体现了音乐化、节奏化的空间意识;提出中国绘画渊源于商周钟鼎镜盘上各种自然物飞动的形态……他的许多深刻见地为中国美学史研究开辟了道路。 宗先生擅长于发挥他天才的审美感悟力,将音乐、绘画、书法、舞蹈等艺术门类互相打通来散步式地谈美学。他对艺术现象的“带着情感感受的直观把握”(注:《美学散步》李泽厚序,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受到《美学散步》滋养的几代美学学者一致地印象颇深。不过,宗白华的中国美学思想的真正源头在他关于《周易》的形而上学研究。他的《形上学——中西哲学之比较》一文,从具有极高哲学抽象性的时间与空间范畴关系上提出“中国哲学……乃‘四时自成岁’之历律哲学”(注:《宗白华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611页。),此说为他的中国美学提供了最终的根据。宗氏美学的这一特点非常值得玩味。一方面,散步没有明确中心路径,信手拈来,精彩纷呈的卓见似乎并非从某一个形而上学源头演绎而来;另一方面,以《周易》的形而上学思考为轴心,以时间率领空间的节奏理念向诸艺术门类辐射开去,形成了他的中国美学理念的哲学性和统一性。同时,关于《周易》的形而上学思考也给他的意境研究带来了某些预设的成分,象征说及其衍生理论是其基本内容。节奏的理念赋予宗氏美学以强大的生命力,而象征的理念则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她的纯粹性和理论力度。因此,考察一下他在方法论上之得失,不无益处。 二、节奏与时空合一体 宗先生写于1934年的代表作《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最后也是分量最重的一节,题为“道、舞、空白:中国艺术意境结构的特点”,提出了一个前人所从未关心的问题:何为中国诸艺术中的领头艺术? 该文将诸艺术门类以时间和空间为两大设准进行了综合的比较:音乐为时间中纯形式艺术,建筑为空间中纯形式艺术,它们都以并非模仿自然的境相来表现人心中最深不可名的意境;而舞蹈为综合时空的纯形式艺术,所以能为一切艺术的根本形态。他判定,舞是中国一切艺术境界的典型,中国的书法、画法都趋向飞舞,庄严的建筑也有飞檐表现着舞姿。舞是“最高度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是最高度的生命、旋动、力、热情,它不仅是一艺术表现的究竟状态,且是宇宙创化过程的象征”。(注: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宗白华全集》第2卷。)在其他重要美学论文中,宗先生指出:中国诗画都趋向音乐化、节奏化;中国画真像一种舞蹈,它的精神与着重点在全幅的节奏生命而不沾滞于个体形相的刻画;中国书法本是一种类似音乐或舞蹈的节奏艺术,这抽象的音乐似的艺术表达出晋人的空灵的玄学精神和个性主义的自我价值;即使是敦煌壁画上的人物画,其艺术境界也全以音乐舞蹈为基本情调,飞腾动荡(注:请参看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略谈敦煌艺术的意义与价值》诸文(均见《宗白华全集》第2卷)。)。 提炼出艺术节奏作为核心来统一诸艺术,并将之定位于“动”的美学,是十分高明的见地。那么节奏的来源何在呢?来自于自然。宗先生说:“我人心中情思起伏,波澜变化,仪态万千,不是一个固定的物象轮廓所能够如量表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动的山川草木,云烟明晦,才足以表象我们胸襟里蓬勃无尽的灵感气韵。”(注: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宗白华全集》第2卷。)“大自然的全幅生动”指自然全体的节奏韵律,以及色相、秩序、和谐等,这就是所谓的“造化”。人看自然,感受它的生动,难道是人赋予自然以生动?非也。宗文引《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引《易·系辞下》“天地絪緼,万物化醇”,曰“这生生的节奏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最后源泉”。唐代画家张璪有不朽名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在中国古人看来,“造化”与“心源”本是同根一源,当人为造化所“感”并进而融入造化之中,他就与自然分享着同一个律动,不分宾主。 山水画“全幅画面所表现的空间意识,是大自然的全面节奏与和谐”,“俯仰往还,远近取与,是中国哲人的观照法,也是诗人的观照法”,(注: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国画的光是动荡着全幅画面的一种形而上的、非写实的宇宙灵气的流行……”(注: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宗白华全集》第2卷。)这样一种流动的空间意识在先秦哲学尤其是庄子和《周易》的哲学中已经存在,宗先生甚至把它推向更远的古代:“中国绘画的渊源基础却系在商周钟鼎镜盘上所雕绘大自然深山大泽的龙蛇虎豹、星云鸟兽的飞动形态,而以
字纹回纹等连成各式模样以为底,借以象征宇宙生命的节奏。它的境界是一全幅的天地,不是单个的人体。”(注:宗白华:《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后起的中国诸空间艺术将此种观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时间率领空间,成就了节奏化、音乐化的“时空合一体”,中国人对自然的观法启发了他们的艺术创造。“时空合一体”的理念,是自然与人的艺术统一之基点,这样一个形而上学的背景,成为宗白华意境理论的哲学根据。 三、意境与自然 对意境的精湛研究,乃是宗白华美学的精彩之所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一文,把意境研究提到一个相当的高度。 意境的名称,宗白华也和王国维一样,举棋不定,有时又称境界。他将意境(境界)区别于如下诸境界:主于利的功利境界、主于爱的伦理境界、主于权的政治境界、主于真的学术境界和主于神的宗教境界。介乎真和神之间,意境主于美:“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境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意境的基本性质就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简言之,即情景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