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02)02-0104-07 20世纪中国文论与美学史是在西方思想影响下的历史,西方各种流派和思潮你方唱罢我登场。这种状况至今仍在发生,有学者甚至因此认为中国当代文论已经失语乃至失身。本文将讨论的阿多诺就是深刻影响着中国当代文论的一位西方思想家。80年代中后期,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热中,阿多诺进入汉语学界的视域并对中国文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至少体现在:第一、他的启蒙辩证法启发了当代文论的“后启蒙”思想,甚至成为“后启蒙”论述最重要的思想资源;第二、他的“文化工业”概念则是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批判最有力的思想武器,随着当代社会的市场化、消费化转型,中国文论的流行语词也从海德格尔系统过渡到波德里亚们,阿多诺是过渡的中介;第三、阿多诺的无调美学是现代主义的一种有力的理论辩护,它给人们提供了现代主义和紧随其后的后现代主义思潮以否定的辩证法为基础的诠释工具。然而人们对阿多诺的美学和文论并未做细致的读解和分析,尤其是对集其美学思想之大成的《美学理论》的讨论极少。这种不考察其学理背景和思想脉络的概念引入方式有检讨反省之必要。 如果我们从阿多诺美学概念源起演变的脉络看,其与德国古典美学传统的关系就是一个值得人们讨论的重要命题。在复杂的《美学理论》里阿多诺阐释了几个重要的美学观点:第一、传统美学即以黑格尔和康德为代表的美学已经废退了,和现代艺术经验不能相容,也就是说传统美学在阐释现代艺术时已变得无效了;第二、阿多诺提出了新美学这个概念,以区别于传统美学,阿多诺的新美学是反思新事物的,也就是说新美学是反思现代艺术经验的;第三、阿多诺的新美学具有完全不同于传统美学的形态结构和真理性内涵,但新美学也并非无中生有,而是从传统美学中转化出来的,用詹姆逊的话说阿多诺的新美学是传统美学的一种历史的转义,这一点阿多诺自己也说得很明白:新美学只能采取一种方式,即用否定的辩证法对传统美学范畴实行合理的和具体的消解,从而从旧范畴中释放出新的真理性内容,[1](570)正是在这一点上阿多诺与德国古典美学建立了复杂多变的内在关联。 概括地看,在阿多诺与德国古典美学的关系上,学界通常存在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他是个黑格尔主义者,其美学更多取法于黑格尔,[2]是深刻的黑格尔式的美学家。[3]另一种意见则把阿多诺视为新康德主义者,皮科恩就曾指出阿多诺作为自行其是的黑格尔式马克思主义的叛逆者出现,最终堕入了严格的康德主义。[4] 这种泾渭分明的判断与阿多诺思想的复杂性有关,也与其极端个人化的美学言说方式和晦涩文风相关。理解阿多诺的哲学是困难的,读解《美学理论》同样困难。困难在于:其一、他的“新美学”不是那种同一性哲学体系的逻辑延伸物,而是容纳了诸种异质思想的星座思维的产物。思想的碎片化是习惯于整体化思维或格式塔倾向的认知障碍;其二、《美学理论》源于阿多诺对现代艺术和美学的一种基本判断:现代艺术乃至反思现代艺术的现代美学都处在确定性丧失的状态中,这种确定性的丧失既是阿氏美学思考的起点也是其美学思维的一个重要特征。不确定性对我们的认知构成了一种挑战;其三、对美学史上最后一批对艺术一无所知却写出了伟大的美学著作的康德和黑格尔,阿多诺的评价也是复杂的经常变化的,在不同的断片中就有完全不同的评价,亦即在不同的语境中阿多诺对康德和黑格尔美学表达了不同的看法。此时说康德美学是历史的巨大进步,彼时又认为康德的形式主义和古典主义玷污了美;此时认为黑格尔美学是西方美学史的巨大进步,彼时又说黑格尔美学是粗糙的空虚的,完全落后于艺术经验。而且这些判断又不成系统地散落在相距甚远的诸思维碎片里,必然造成美学谱系上归类的困难。或许也可以说寻找建立阿多诺美学思想系谱的做法本身就是不妥当的。因为此种做法忽视了阿多诺对传统美学的总的判词:传统美学已经无法理解当下的艺术经验和当下的人性经验,因此必然废退了。所以与其争辨阿多诺是黑格尔主义者,抑或是康德主义者,不如仔细地分辨阿多诺如何具体地消解康德和黑格尔的美学,又如何从传统范畴和命题中释放出新的真理性内容,从而获得美学的历史转义。 比较而言,在阿多诺最重要的美学著作《美学理论》中,讨论黑格尔美学的文字篇幅要远远多于康德。黑格尔美学的诸种范畴和命题都具体地涉及到了,这也是一些学者之所以判明阿多诺更多地取法于黑格尔的一个重要原因。然而从美学的伦理维度和价值命意上,两者存在本质性差异:黑格尔的同一性体系化美学轻易打发掉非概念性事物,而阿多诺却努力从哲学价值链的最底层打捞出非概念性存在物,从而救赎客体、自然、女性及其一切被奴役的事物。如果不充分重视两者间的本质性差异,就轻易地把阿多诺美学塞进黑格尔主义的谱系中,必然会严重损害阿多诺美学的本真性内涵。阿多诺讨论康德美学的片断要少一些,但阿多诺却欣赏并认同康德那种对艺术和美学的“闪烁其辞”的阐释,认为如此这般康德比黑格尔在反思艺术和美学经验上要少犯许多错误。因为在阿多诺看来艺术的概念是不确定的难以定义的,如同瞬息万变的星座,充满了矛盾悖谬和不能调和的张力。这样康德的二律背反式的美学思维就具有了一些真理性因素。如果单纯从思维方式上看,阿多诺取法康德的地方则要远远多于黑格尔,只是我们不该因此就得出阿多诺是严格的康德主义者这类化约主义式的结论。或者说阿多诺批判地盗取康德美学的精髓,其目的是用来支持自己的现代主义论述,而非客观地全面地评价康德对美的分析。因此这里并不存在哲学诠释学家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的一个不太起眼的脚注里所指责的情况,即阿多诺滥用了康德的艺术理论。[5](160)伽达默尔的指责是其哲学释义学的一个自然产品,他试图从语义学历史中客观而准确地还原出康德趣味理论的本义。而阿多诺恰好相反,他无意做语义学的历史还原工作,而偏好历史的转义并透过批判的否定释放出康德美学在当代文化语境中仍然具有生命力的那些真理性内容,藉此阐释当下的艺术经验和人文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