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美学的民族特色

——应编一部《中华美学大辞典》

作 者:

作者简介:
周汝昌(1918-),男,天津人。燕京大学西语系本科、中文系研究院毕业。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历任全国政协五、六、七、八届委员,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理事,燕京研究院董事,中国曹雪芹学会荣誉会长等。《红楼梦》研究专家。出版专著数十种。中国艺术研究院 北京 10009

原文出处: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内容提要:

一、“美学”作为专科研究,是近世从西方传入的概念和实践,因此可能发生“搬”、“套”西方美学条条框框的流弊。二、中华美学本来散见在各种书籍文体之中,成语、单词、短论、佳话……内容至广至富至要,而一向缺乏系统的整理辑录,以致并未真正形成此门专学的规模和精义之总汇。三、这些有关词汇、成语、名句、佳篇,处处涉及到中华汉字词语的本源训诂定义和文化涵蕴的历史积累(大量的文化文学艺术的审美信息),皆有待于从头作出新的、准确的解读或“今译”。因此,必须将汉字训诂学、文献学、诠释学(笺注学)等紧密地结合起来,方可有望于打开一个中华美学的伟大的崭新局面,推进弘扬中华民族文化的胜业。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2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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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853(2002)01-048-09

      中华文化中处处讲审美,事事有美学——但本无“美学”其名,也未为之立一专学特科。“西学”东渐之后,始有“美学”之概念与名目。因此,讲论美学的人士,往往以欧美的美学理论为师,从启蒙到归属,总不离西方色彩。这也是历史的形成,自然的理数。

      但是,以西方理念为本的“美学”搬来硬“套”中华的文化精神活动,从内容质素到形态表现,都会发生多层次的问题和误解,中华美学应是民族的,不能“向西方看齐”,拉向人家的特点而强求附会。所以,我们应当特别重视中华民族文化的特点特色,注意寻求我们传统上的无其名而有其实的“美学”遗产,异样的珍宝财富。

      笔者以为,讲中华的美学,应从自己的汉字语文的理解认识开始,汉字语文中所包涵的种种美学理念与形态,丰富之至,重要无比。为此,我主张学术教育文化各界,必须“补课”——补古来十分重视的“小学”课,即文字学训诂学。多年来这桩大事被忽视甚至废掉了。“读书”与“识字”断了血脉联系,这本身是个“笑话”,可惜历久而习以为“常”了,久忘“读书必先识字”的真理要义。

      比如,“文章”一词,目今好像只在“……写篇文章(其实也不是‘文章’本义,只指非文艺性的通常叙记文字了)”还在用它,古之所谓“文章”,却只说成“文学作品”了——那是洋话literary works的译语,中华人本不那样说话。然则,我们原先的“文章”又是何义呢?难道这可以完全不讲不懂,就能撰出高水平的“中国文艺美学”的大作来吗?

      从训诂上讲,事情并不“麻烦”,倒很明白:文,是五色所组构;章,是五音所配含。这意味着什么?就十分耐人作深长思了。

      五色,赤黑青黄白。五音,宫商角徵(zhǐ)羽。一方面是视觉的,一方面是听觉的。它们的巧妙组配,构成了“文学作品”的大美。

      五色的美,后来用“文采”这一文艺标准代表而进化了。五音,又即是后来诗词讲究“韵味”的根本源头。

      中华文学的美学,应由此而研究讨论之——然后再议其它。

      又比如,中国画叫做“绘画”。绘画又是何义?粗分可以认为:画是今之所谓“线条”的事,即“勾勒”之法;而“绘”就是色彩运用配合之道了。

      中华诗圣杜少陵《丹青引》赠画家曹将军(霸)首次提出:曹姓氏族文化,如从魏武来看,他的政治事业虽已成为历史,但“文采风流今尚存”(曹霸为之艺证)。是则“文采风流”四字即是中华美学的一个典型命题。

      在此,“采”属于文的事情,如不晓文字训诂学,不知“文”本五色,遂觉奇异难以索解,甚至“批评”古人“不科学”了。

      杜诗《冬至》云:“刺绣五纹添弱线”。何为“五纹”?正是文包五色的一个义类佐证。中华文事,要讲“有文采”。“文采斐然”,“斐不离文”。

      在此,就会有致疑者,问:“文”一经用“字”写成,就只剩了“白纸黑字”,怎么还会有什么“五色”可言呢?

      要知道,中国书画也讲“墨彩”。墨不但不可黯滞而无光泽,而且还讲“墨分五色”。难道这都是无谓的胡云吗?

      在中华大艺术家目中看来,“字”不只有声有义,还更有色有韵。

      例如,东坡咏海棠云:

      东风袅袅泛崇光

      香雾霏微月转廊……

      这儿并无色彩字眼。然而“崇光”之中正含有很美的色质在。正因如此,中华伟大作家曹雪芹才由东坡句中“开发”出“崇光泛彩”这一美学名句。

      至于“风流”又是何说?

      这就触及了中华美学上的一层超越“视听之娱”(王右军书圣《兰亭序》中语)的、无有形迹可资“捉摸”的“风骨”“气韵”的重大课题。

      对此,仍然需要从文字训诂讲起。

      “风骨”,六朝刘勰的《文心雕龙》以之命篇——也是学者讨论最为集中热烈的一处核心问题。

      “气韵”,则又正是同时代中华绘画理论之祖谢赫的《六法》论中的居首之法。这儿,一个“风”,一个“气”,都不再是视官与听官所能为力的了——文学艺术家须具备的“第六官”:“感官”,只有它方能感受与感悟到这种“无形美感”, 夐乎不落于一般“生理官能”的限度之内。

      这个“关”过不了,是无法也不必来讲什么中华美学的。

      “气质”一词,说明了我们民族对于审辨“虚”、“实”的特高天赋能力。是故魏文帝曹子桓(丕)首先提出“文以气为主”的根本性命题。

      还要举杜少陵,他题赠李白的名句云: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所谓“不群”,所云“清新”、“俊逸”,是什么?不是别的,就是气质,就是风骨。

      关于“气”、“风”的关系,可参阅拙文《中华文论[艺论]三昧》一文(载《北京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为节省篇幅,暂且将“气”的含义略说一二。

      “气”的表面“字义”不难懂,文化内涵却极其复杂深邃。西方科技家的“气”,大抵指氢、氧、氮等等“元素”和“空气”、“天然气”等几个分类。“西学”入华后有了“电气”一词,可知这一类的“气”是指“能源”的“动力”。

      中华的“气”则不尽然。中医讲“元气”和“气血”。天文讲“气候”、“气象”(气象一词今日预报气候还叫“气象台”),就是农民也知道“二十四节气”。占卜家讲“气数”、“气运”,俗话还说“运气”。养生家讲“气功”,即道家的“导引”法。……如此举之未易罄尽。归到此刻本题,中华为何绘画也要“气韵”?文赋也要“以气为主”?——这里的“气”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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