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667(2002)03-0072-08 朱光潜先生是横跨20世纪中国美学前后期的重要人物,在20世纪后期,他的美学思想发生了巨大变化。认真总结新中国时期朱光潜先生的美学学术道路,对反思整个新中国美学有典型的示范意义。本文拟通过研究20世纪后期朱光潜美学这一个案,以期对整个20世纪中国美学的学术特征与经验得出一些较深入的认识。 从心理美学到哲学美学:朱光潜美学的新形态 我们对朱光潜先生20世纪前期的美学学术理路还记忆犹新: “美学是从哲学分支出来的,已往的美学家大半心中先存有一种哲学系统,以它为根据演绎出一些美学原理来。本书所采的是另一种方法。它丢开一切哲学成见,把文艺的创造和欣赏当作心理的事实去研究,从事实中归纳得一些可适用于文艺批评的原理。它的对象是文艺创造和欣赏,它的观点大致是心理学的,所以我不用‘美学’的名目,把它叫做‘文艺心理学’。这两个名称在现代都有人用过,分别也并不很大,我们可以说,‘文艺心理学’是从心理学观点研究出来的‘美学’。”[1](p.38) “哲学家讨论问题,往往离开事实,架空立论,使人如坠五里雾中。我们常人虽无方法辩驳他们,心里却很知道自己的实际经验,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么一回事。美感经验是最直接的,不假思索的。看罗丹的《思想者》雕像,听贝多芬的交响曲,或是读莎士比亚的悲剧,谁先想到‘自由’、‘无限’种种概念和理想,然后才觉得它美呢?‘概念’、‘理想’之类抽象的名词都是哲学家们的玩意儿,艺术家们并不在这些上面劳心焦思。”[2](p.151) 20世纪前期朱光潜先生美学研究最主要的特色,正是从具体的文艺创造与欣赏实践中总结与提升人类审美活动的基本规律,即使是介绍西方人的美学观点,也总能从中国人最熟悉的文艺实践事例中作细致入微的解释与说明。其美学理论,不以逻辑推演力量取胜,而以对文艺审美实践鞭辟入里的分析取胜,尤其以对人类文艺审美心理现象的分析取胜。正因他从具体的文艺事例出发,而不是从抽象的哲学观念出发,符合了社会大部分人的接受能力与思维习惯,故而广受欢迎。谈情趣,道直觉,析意境,论文字,总能娓娓说来,让读者不知不觉中懂得了许多以前未曾用心的道理,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的观点。从朱先生的成果看,也是具体分析文艺审美实践的作品多,如《我与文学及其他》、《文艺心理学》、《诗论》、《谈文学》、《无言之美》等。童庆炳先生将20世纪中国心理学美学分为四个阶段,其中,20世纪30年代第三个阶段,即以朱光潜与胡风为代表。 20世纪前期,朱光潜先生以研究直觉与情趣这些主体审美心理要素为核心,以文艺创造与欣赏实践的具体分析为途径,展开自己的美学理论,它符合了以审美主体分析为立足点,具体地、自下而上地总结人类审美活动基本规律这一心理美学的学术思维路线,就当时中国美学界的实情而言,称之为心理美学是当之无愧的。 但是,20世纪中期始,朱先生的学术道路与观点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美学大辩论对我个人最大的收获,就是促使我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从而认识到过去唯心看法的错误。这以后的三十年,我的工作只搞马克思主义这一项,我没有啃别的东西。愈学愈觉得马克思主义是抓住要害的,我相信无论搞哪种东西,离开马克思主义不行。”[3](p.534) 朱光潜曾这样评价自己的美学之路: “回顾自己美学思想的发展,大致可以分解放前和解放后两个阶段,解放前我对当时西方流行的美学论著(从最古的到最新的)涉猎过一些,自己边阅读,边思考,边写评价文章,但从来没有自成一家言的奢望,只想不问什么流派,能投合一时兴趣的都尽力把它介绍到国内,希望起一些‘启蒙’作用。来源当然是资产阶级的,立场基本是唯心主义的,大家都看得很清楚,我也不讳言。解放后特别是美学批判和讨论以后,我才开始认真地钻研马列主义,并且试图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来探讨一些关键性的美学问题。《西方美学史》、《谈美书简》就是这种尝试的见证。从‘敝帚自珍’的眼光来看,我自以为我的解放后实际上不到二十年的工作比起解放前大半生的工作远较重要。”[2](pp.18~19) 显然,朱光潜先生本人对自己这种美学学术选择是十分满意的,甚至认为是必然的,这也是美学界大部分学者的结论。 迄今为止,美学界对朱先生的这种转变多只作一种观念上的对照观察:从唯心主义美学向唯物主义美学,或从非马克思主义美学到马克思主义美学,等等。我们以为,事实尚不止于此。 实际上,建国后,伴随其哲学立场进而美学观念的转变,朱光潜美学还有另一方面的转变,那就是美学学术研究方法与形态的转变,而后一种变迁似乎更有学术史意义。 朱光潜先生这种学术方法之转变起于20世纪50~6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这场大讨论是当时思想改造运动在美学领域内的具体实现。对美学大讨论而言,第一性话语不是美学本身,而是在美学领域内推行唯物主义哲学。故而,美学大讨论成为唯物主义美学与唯心主义美学之争。美学大讨论不只是观念上,而且在思维形式上也采取了将哲学话语唯物主义公式带入美学的形式。大讨论一开始,朱先生是被动的一方,受批判的一方。但是,当朱先生回应别人的批判时,他无意识中受到了批判者话语与思维方式的影响与规定。本来,朱光潜先生在建国前是以对文艺审美实践的细腻体验与分析而著称的,而且其主观趣味与性格也是喜爱自下而上的归纳研究之路,而非抽象的演绎概括之路。但建国后,在美学大讨论这一新的特殊语境下,朱光潜先生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自己的学术思路。他首先从哲学认识论的角度思考问题,讨论的主要目的,则是从哲学上论证自己美学观念的正确性。慢慢地,原来形而下地对人类审美活动进行心理学的研究转变为形而上的哲学观念的论证。美学大讨论结束后,朱光潜再也没有精力潜心于原来对人类审美主体精神状态的细心剖析,而被他的论战对手们,他的美学同行们改造为一位哲学美学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