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认识或世界之眼

——论叔本华美学中的天才

作 者:

作者简介:
金惠敏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原文出处:
人文杂志

内容提要:

天才是西方哲学史及美学史上一个重要问题。叔本华将天才界定为一种纯粹的认识,他形象地喻为世界之眼。在他看来,天才是认识性,而非创造性的。作为一种认识,其特殊性在于:不依据根据律,对欲望的弃绝,以永恒理念为对象。作为认识主体,他与科学家绝缘,与普通人相对立。这种对天才的描画可能与我们今日的天才形象相距甚远,但肯定会给予我们一些在其他理论中所找不到的启示。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2 年 06 期

关 键 词:

字号:

      我并不否认天才是一个古老的美学话题,但这些毫不意味着历史已经彻底揭开了它的一切神秘,——不同时代的人们完全可能以一种不同的视角而有自己的、新的发现,例如80年代以来由于对康德《判断力批判》中政治意味的嗅觉,西方学者甚至从法学和政治学的角度对天才的独创性和范例性进行了全新的开掘(注:Cornelius Castoriadis,The lmaginary lnstitution of Society,trans Kathleen Blumey,Oxford:Polity Press,1987;Jean-Francois Lyotard,Lecons sur I' Analytigue du sublime,Paris:Editions CaLilee,1991.)。另一方面,天才研究的悠久也决不意味着先哲们的智慧已为我们所充分了解、竭泽而渔。恰恰相反,叔本华对天才所做的独特阐释,在20世纪的中国美学界,除了曾经引起过王国维的一些共鸣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反响。原因自然主要是意识形态性的,但同时也是学术性的,即一直以来我们对于叔本华的天才观,都缺乏一个应有的研究和完全的认识。对于笔者而言,曲尽其致也许是一个不可能的奢望,但一个较为全面而深入的对于叔本华美学中的天才的批评性重述,则是可以勉力而为的。

      一、天才即纯粹认识或世界之眼

      叔本华的天才论别具一格,在西方美学史上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

      传统天才论通常都是把天才作为一种特殊的创造性即生产性天赋的。从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柏拉图到古罗马时代的贺拉斯、朗吉驽斯,从德国的康德、黑格尔到英国浪漫主义者渥滋华斯、柯勒律治,尽管在天才观上他们的出发点或所关注的问题不尽相同,但是在把天才作为一种创造的才能上却又是基本一致的;或者进一步说,他们共同把天才的存在价值大体上归于对艺术品的创造。粗疏地归纳,叔本华之前的西方美学家已经达成共识:天才是一种创造的禀赋。

      叔本华并不否认艺术是一种创造性活动,而且也不否认天才在这一活动中的决定性作用,但是他所谓的天才主要是指一种特殊的认识主体及其认识能力,因而天才的独创性不在于是否能够创造出某一艺术品,而在于是否能够将认识推进到某一深度;或者说,艺术创作的独创只是认识性的而非表达性的。叔本华不止一次地说过艺术是对柏拉图理念的复制,是对主体认识的复制,而“复制”(wiederholen)按其德语原义就是重复,即对前此已有的某种观念或实体的再现和仿制。因此,尽管他曾强调过天才作家与平庸作家的天壤之别,前者从生活本身汲取灵感,而后者只能抄袭现成的概念或作品;前者的作品因而是永垂不朽的,而后者的只能如过眼烟云;但是就其创作活动本身而言,一个是复制,一个是摹仿,nachahmen(注:《叔本华全集》第一卷,第331页。所用版本为Arthur Schopenhauer,Samtliche Werke,textkritisch bearbeitet und hrsg.von Wolfgang Frhr.von ,5 Bande,Frankfurt a.M.,1986.),其实质并无区别。天才由以傲视庸才之处不在于表达,这方面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差异,而在于其独步幽深的认识。

      那么天才是怎样获致独创性的认识呢?或者说,天才的认识方式有何卓异之处呢?回答了这一问题,也就回答了何为天才的问题,因为天才依其本质来说就是一种非常的认识或认识方式。综观叔本华的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1819年出版)到《附录与补遗》(1851年出版)有关天才的论述,其数十年一贯的观点是:第一,天才是一种不依据根据律的认识;第二,天才是一种弃绝了欲望的认识;第三,天才是对永恒理念的认识。前两条是天才认识的条件或要求,第三条是天才认识的对象或目的,而这三条又可以更为简明地概括为“直观的认识”。关于天才的直观,叔本华是这样说的:“天才的性能就是保持纯粹直观的本领,在这直观中遗忘自己,使原先仅仅服务于意志的认识摆脱这一苦役,即是说完全无视于其兴趣、欲望、目的,由此一时之间就放弃了其个性,以使之最终成了纯粹的认识主体,明澈的世界之眼。”(注:《叔本华全集》第一卷,第266页。在此意义上,叔本华将天才与客观相提并论:“一切的天才均是客观,而一切的客观也均是天才。”(Arthur Schopenhauer,Der handschriftliche Nachlaβ,München,1985,Band 1,S.111)注意:Genialitat与Objektitat可分别直译为“天才性”、“客观性”,但依汉语习惯和简洁原则分译为“天才”和“客观”或者效果更佳。)关于直观,他还说:“虽然天才特有的和根本的认识方式是直观,但是其真正的对象却决不是个别的事物,而是将自己显现于其中的(柏拉图)理念,……在个别中发现全体正是天才的基本特性。”(注:《叔本华全集》第二卷,第489页。)以直观即直观所蕴含的上述三项内容为准则,叔本华运用比较和排除性的论证方式,将天才的形象栩栩如生地描画了出来。

      二、科学的认识非天才的认识

      叔本华首先把科学家从天才中排除出去。这根本上是基于他对科学的认识,然而另一方面也多少受到了柏拉图、康德的启发和影响。

      叔本华所理解的科学与今日的科学概念不完全一致,它主要包括有自然科学(物理学、化学、生理学等)、数学、逻辑学、历史学等,哲学不仅不在科学之内,而且是性质上截然对立的学科(其实即使按着叔本华的哲学知识,也可以区别出哲学史研究和哲学创作两方面的工作,而前者是可以归入他所谓的科学范畴的,虽然在伟大哲学家那里两者很难完全区别清楚,如黑格尔著名的《哲学史讲演录》,但是作为科学的哲学史研究是普遍地存在于他那时代的哲学讲坛的)。每一门科学尽管其具体的研究对象及方法各别,每门科学也正由以成为它所是的那门科学,但是在科学名义统称之下的所有学科都是以现象及现象之间的关系为研究对象的,以逻辑、理性为其工具基础的,而且也仅仅以此为限,并不擅越雷池半步。叔本华说,自然科学不外乎两大类别:要么是形态的描写,要么是变化的说明。前者考察不变的形式,例如植物学、动物学,将对象分类、辨别、找出统一性。后者则按形式转变的规律而考察物质的变迁,致力于说明物质从一种状态转向另一种状态的必然性因果关系,例如物理学、化学、生理学等。但是无论形态学还是事因学在解决事物的内在本质上都无济于事。形态学把无数的、变化无穷的现象整合出一种知识的系统,以规则的形态呈示给我们的认识,然而其作用也仅仅是寓杂多于统一、为认识提供一定的方便而已,至于这些形态本质上是什么,它都不作深一步的说明,于是这些形态对于我们就永远只是陌生的表象,或“不可索解的象形文字”(注:《叔本华全集》第一卷,第153页。)。事因学虽以解释现象为己任,例如力学对于力的说明,但这种说明仅止于忠实地、以数学的精确性指出每一种力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出现,把每一种现象还原为力之一种,这说到底,又无异于形态学的罗列。数学从现象中抽绎出最纯粹的形式,即时间和空间,而时空,我们知道,不过是理念借以客体化的根据律的两种形态,或者换言之,“在数学中被赋予物的总量只有相对的而非绝对的特征。”(注:Arthur Schopenhauer,Der handschriftliche Nachlaβ,Band 1,S.25.)(着重号为引者所加)。逻辑学以概念及概念间的联系为主题,它检验知识,而不提供如自然科学那样的知识,叔本华说,它只是让人们在抽象中重温那于具体中已掌握的知识。历史学由于不遵守从普遍到特殊的一般科学法则,不能从一个总命题中演绎出个别的事例,因而,“历史学,准确地说来,虽是一种知识,却不是一门科学。”(注:《叔本华全集》第一卷,第110页。)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