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现代美学话语转换的四个方面

作 者:

作者简介:
牛宏宝(1960-),男,山东淄博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博士。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文史哲

内容提要:

西方现代美学和艺术话语的构成力量和陈述逻辑与传统美学完全不同,它们之间经历了四个方面的转变:1.传统美学话语遵循身体劳作与物之物性之间“交互转让”的有机原则,现代美学和艺术话语则诞生于主体对世界进行肢解和符号编码的历史语境;2.主体在现代美学话语构成中居主宰地位,并经历了由非理性主体霸道到被消解的转变;3.现代美学和艺术话语也经历了“语言学转向”,语言逐渐上升为美学和艺术的核心;4.传统“自然形式的合目的性”的“美”已被现代主体的“显现”所形成的崇高、丑和荒诞所取代。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2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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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11-4721(2002)01-0060-06

      西方现代美学和艺术话语诞生于“现代”与“传统”之间巨大的文化-经验断裂中,其理论和话语的构成逻辑及主导力量与传统美学完全不同,它们之间经历了一系列话语构成方式上的巨大转变。试从以下四个方面加以论述。

      现代美学话语逻辑取代传统美学话语逻辑

      我们可以把传统文化-经验系统划归为一个长时段,其开端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它是由漫长的狩猎、作物的种植、动物的驯化、土地的开垦、食物和工具的手工制作等阶段逐渐累积而成的。这种劳作不仅面向自然,而且也通过劳作而向自身呈现。这是一种实际的、实在的关系,而不是一种纯粹认知关系。这一漫长劳作所形成的文化-经验系统的轴心就是劳动者的“生存意向性”与物之物性的“交互转让”。在这种劳作的“交互转让”中,人不仅获得了大地、天空、风雨、海洋的无言的馈赠,获得了食物、衣服、房屋和持续生命的保障,而且领悟了自身的限度和自由,形成了对“无言馈赠者”的虔敬。这种限度、自由和虔敬便是人生存的神性,它凝结为宗教中的神,甚至手工劳作的器具、物之物性所呈现的形式也是神圣的。

      古希腊神话中的诸神以掌管一种或几种“技艺”为其资本。中国原始儒家的“六艺”、老庄追求与“道”相化的“游”(如庖丁解牛),也同样以手工劳作中让物是其所是地呈现。传统艺术和审美活动,就诞生于这种“艺”,它们围绕着身体——手工劳作与物之物性之间的“交互转让”的话语逻辑和语境而形成。西方的模仿概念、中国的“神与物游”这些磨塑其审美和艺术活动达两千年之久的原则,就诞生于这种“交互转让”的语境中。在这种“交互转让”中有自由和存在的真理。就其自由而言,它把“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视为最高境界。就其有存在的真理而言,它不追求自在存在的物的真实——“形似”,而是追求一种在“交互转让”中让物是其所是的显现——“神似”、“气韵生动”、“有机整体”、“自然”。这种话语模式构成的“美”,体现为“自然形式的客观合目的性”,体现为“神用象通”。

      这种文化——经验主导西方人感受事物的方式一直延续到18世纪理性时代。真正使其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是资本主义商业精神与科学技术之分析理性的结合。虽然传统的文化——经验中也有理性(如苏格拉底的求知理性、中国的“礼”),但这种理性是一种淹没在身体劳作与物之物性的“交互转让”的实存经验中的,它主要表现为限制“快乐原则”的“现实原则”,其最发达的形式表现为道德、宗教戒律等。但到18世纪,经过哥白尼、伽利略等人的发展,认知理性或分析理性脱颖而出,它的直接领域就是现代科学技术。现代医学从解剖开始,现代生物学从分类开始,现代科学的基础是数学。现代分析理性是插进自然神圣机体的一把解剖刀,它分解自然,提取任何部位放入实验室,以便取得可利用的东西。科学-技术、工业制造和资本主义商业市场联手,以突变的方式取代了传统的文化-经验系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对自然和物质的支配力量。对此,海德格尔说:“技术统治的对象化特性越来越快,愈来愈无所顾忌,越来越充满遍及大地,取代了昔日所见和习惯所为的物的世界的内容。它不仅把一切物设定为在生产过程中可制造的东西,而且它通过市场把生产的产品发送出来。在自我决断的制造中,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都分化为市场上可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这个市场不仅作为世界市场遍及整个大地,而且也作为意志在存在的本性中进行交易,并因此将所有的存在物带入一种算计的交易中。”[1](P104)

      以分析理性为主导的现代文化所从事的工作主要是通过分析、解剖、数字计算等,来为整个世界进行符号编码。因此,它主要是一种编码文化。它的编码活动不是遵循身体劳作与物之物性之间的“交互转让”的有机原则,不再从这种“交互转让”中获得存在真理,而是主体把物作为对立的对象,以征服者的姿态把它强行拉到实验台上,迫使物说出自己的秘密。它褫夺任何物、包括人体的神圣性,先肢解,然后编码。现代科学技术的所有门类,都在进行着这种编码活动,以便所有自然物都能在实验室被操控、被组合、被复制,并最终转化为工业制造的批量生产和“流水线复制”。元素周期表、基因图谱是这种符号编码的经典形态。这样,身体劳作与物之物性之间“交互转让”的“神性”、对自然“无言馈赠”的限制和虔敬瓦解了,宗教的衰落也就成为不可扭转的事实。19世纪还有学者认为,科学技术的编码活动虽然在自然领域取得了凯旋,但人的精神和社会生活领域却是它的禁区。狄尔泰、柏格森等思想家企图以生命的绵延、创化、体验的不可编码、不可复制性来对抗科学技术符号编码的侵略。但就在他们进行对抗的同时,科学技术向社会、精神领域的符号编码渗透已逐渐在获得成效:生物学衍生出了心理学,财富的计算产生了经济学,传统的修辞学在普遍编码活动的刺激下,演变成了现代语言学。按福柯在《词与物》中的分析,这三个学科主导了人文科学的“范式”作用[2]。当这些学科在功能与规范、冲突与规则、意指与系统之间运作时,它们其实就已经进入了科学技术编码的运作模式之中了。在此情况下,传统的人文学科也不得不接受这种模式的重新整合,就连哲学也不得不从中获致新资源。表面上看,20世纪初哲学领域的“语言转向”是在解决哲学的表面问题,其实是在为源自科学技术的符号编码奠定哲学基础,把哲学也纳入符号编码的过程。

      工业制造、商业市场运作和科学技术三者结合,形成了现代社会组织特有的庞大功能体:大都市。大都市把人与自然割裂开来,使人彻底遵从市场资源配置的编码规则:一方面它把人从乡村有机社会的亲情纽带中撕开,变成单子式的个体;再把这些单子式的个体训练成资源配置所需要的“人力资源”。另一方面,则把这些单子式的个体再配置为欲望的载体——“消费者”。这样一来,都市便成了开发欲望以便发展消费的发动机。单子式的个体在这个发动机中,最终感受到的是孤独、焦虑和自我消亡。波德莱尔是第一个描述这种都市经验的诗人。而所有的现代性艺术就植根于都市经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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