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所在 杨春时先生对实践美学(准确地说应称之为“旧实践美学”)的批评,应该说是相当有力的 。较之以“反映论”为代表的“前实践美学”,旧实践美学虽然大大地前进了一步,却仍陷 于客观论和决定论的桎梏不能自拔,以至于有诸如“美是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之类于情 不合、于理不通的说法。依逻辑,一个东西,要么是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要么是个体性 与社会性的统一,哪有什么“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社会性和客观性并非一个逻辑层面 上的东西,怎么能统一,又如何统一?究其所以,无非既不愿意放弃客观论和决定论的立场 ,又不愿意像彻底的客观派美学那样,干脆主张美是客观世界的自然属性。正是这种理论上 的不彻底,造成了旧实践美学在逻辑上的混乱和在论争中的尴尬。只要不转变这个立场,引 进再多的新范畴(无论是实践范畴还是其他什么范畴)都无济于事。即使没有后实践美学的批 判,旧实践美学也终将作为一个被扬弃的环节而退出历史舞台。这并不仅仅因为旧实践美学 在成为主流学派以后“无所建树,停止发展”,更因为它在理论上“先天不足”,具有无法 克服的自身矛盾。 然而,后实践美学虽然对旧实践美学攻势凌厉频频得手,其自身理论建设的基础却也相当 脆弱,无法真正取代旧实践美学。杨春时先生批评实践美学关于审美起源的说法——原始人 在自己劳动创造的产品中看到自己的本质力量,因而产生喜悦的心情“只是一种臆测”(注:本文所引杨春时先生观点,均见《走向“后实践美学”》一文,《学术月刊》1994年第5 期。), 但他提出“审美发源于非理性(无意识)领域”,难道就不是臆测?至于审美“突破理性控制 ,进入到超理性领域”,就更是问题多多。什么叫“超理性领域”?杨春时先生说是“终极 追求”。我不知道他说的“终极追求”又是什么。我只知道,如果它真是超理性的,是类似 于道、禅、般若、真如一类的东西,那它就不能为理性所把握,只能诉诸体验甚至超感体验 ,也用不着什么美学。如果说对超感经验或超感体验之类的描述也是美学的话,那也不是什 么“后实践美学”的事,因为老庄、禅宗等等早就说得很多而且很透彻了。 就算超理性是所谓“终极追求”,审美是“超越现实的自由生存方式和超越理性的解释方 式”吧,那么,人的这种超越精神、自由追求和解释方式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 的吗?是上帝赋予的吗?是人一生下来就有的吗?要不然就是杨春时先生自己想出来的。事实 上,超越也好,自由也好,种种生存方式也好,都不是人的天赋、本能或自然属性。它们只 能来源于实践并指向实践。尤其是杨春时先生最为看重的“自由生存方式”,就更是指向实 践的。的确,艺术和审美能够创造一个超现实的美好境界,它可以在现实领域中并不存在。 问题是,人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一个现实领域中并不存在的美好境界呢?难道只是为了满足自 己的想像力和好奇心吗?也许,杨春时先生会说,是为了“终极追求”。那么,人又为什么 要有“终极追求”呢?难道不正是为了让现实的人生活得更幸福吗?这就要诉诸实践,否则就 没有意义。人不能没有想象,但也不能只生活在想象中。同样,人不能只有实践,但也不能 没有实践。当然,实践并不万能,也并不理想。它并不像旧实践美学设想的那样,可以造就 一个尽善尽美的人间天堂,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类生存的所有问题。杨春时先生说得对:“生 存的意义问题不是现实努力所能解决的”,但它又是不能不诉诸现实努力的。努力尚且不能 最终解决,不努力那可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实践解决不了的问题(生存的意义),艺术和审美同样解决不了。以为艺术和审美就能解决 人类生存的意义问题,这只是杨春时先生和某些现代哲学的一厢情愿。杨春时先生在批判旧 实践美学把现实审美化的同时,显然也把审美理想化了,正如他在批判旧实践美学理性主义 倾向的同时也陷入了神秘主义一样。 何况我们别无出路别无选择。自从人通过劳动使自己成为人,从而告别了动物的存活方式( 顺便说一句,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生存方式”)以后,他就踏上了一条永无止境的不归之路,那就是:他必须通过不断的实践斗争,使自己越来越成其为人。 也许,这才是人的“宿命”,而实践也就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旧实践美学的确没能很好 地解决许多问题,但这并不等于说实践就不能成为美学的逻辑起点和基本范畴。我们不能因 为旧实践美学的失误,就把孩子和脏水一起泼了。我们确实需要有一种新的美学来取代旧实 践美学,但不是用“后实践美学”,而是用“新实践美学”。 二、逻辑起点 新实践美学和后实践美学,至少和杨春时先生是有对话基础的,因为我们都同意,创造具 有权威性的现代美学体系,其关键是要有坚实的哲学基础和可靠的逻辑起点。整个美学的范 畴体系应该也只能从这个逻辑起点中推演出来。但我还想强调三点。第一,从逻辑起点进行 推演,一直推演到艺术和审美的本质特征和一般规律,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并有不少中间环 节 ,不可能要求一步到位。第二,重要的是推演出美学的“第一原理”,即关于美和艺术的本 质的定义,然后再逻辑地顺次推演出一切艺术和审美活动的本质规律。其中,不能有任何一 个规律是从另外的原则引入或外加进来的。第三,这个逻辑起点必须是在人文学科范围内不 可再还原的。不可再还原,才具有可靠性。如果杨春时先生同意这三点意见或这三个前提, 那我们就可以展开讨论了。 杨春时先生认为,“应该确认社会存在即人的存在为逻辑起点”。为了剔除其中的古典主 义和形而下的因素,杨春时先生把它改造为“生存”。人的社会存在即生存,万事万物都包 括在生存之中。生存是第一性的存在,是哲学唯一能够肯定的东西,当然也能作为美学的逻 辑起点。更重要的是,生存以实践为基础,却又超出实践水平,做“后实践美学”的逻辑起 点就更为合适。何况,在杨春时先生看来,人的生存有三种方式,其中“自由生存方式”明 显 地具有超越性,很自然地就能得出“审美的本质就是超越”的结论,也符合他的方法论思想 (美和审美包含在作为逻辑起点的那个概念或范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