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于晚期提出了一种“生存美学”思想。这一思想与古希腊的关系众所周知,与现代性 的关系却极少被提及。其实,福柯的“生存美学”不仅得益于古希腊,还得益于启蒙;不仅 将古代人作为参照,还将诗人波德莱尔作为现代人的典范。在对古希腊的追溯中,福柯经常 将古希腊人的审美生存称为“精神气质”、“风格”、“行为方式”等,而在《什么是启蒙 ?》一文中,福柯把“现代性”界定为“态度”、“行为和举止的方式”。正是在这里,我 们看到了古希腊精神与现代性的相通。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福柯“生存美学”的目的: 他对古希腊和现代性的借鉴,都是为了发展出当代人自己的“精神气质”、“风格”和“行 为方式”。需要指出的是,福柯所言的“现代性”实际上是波德莱尔意义上的“美学现代性 ”。 一 在《什么是启蒙?》一文中,福柯提议,“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可以把现代性想象为一种态度 而不是一个历史的时期。所谓‘态度’,我指的是与当代现实相联系的模式;一种由特定人 民所做的志愿的选择;最后,一种思想和感觉的方式,也是一种行为和举止的方式……”。 (注:福柯《什么是启蒙?》,载《文化与公共性》第430页,汪晖、陈燕谷主编,三联书店,1998。)接着,他把诗人波德莱尔作为现代人的典范推了出来。 下面,我们不妨看看波德莱尔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与“当代现实”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他 的“思想、感觉、行为、举止方式”到底是怎样不同凡响,才被福柯称为“他的现代性的意 识被广泛认可为19世纪最敏锐的意识之一”。 夏尔·波德莱尔(1821—1867)是法国伟大的诗人、批评家,后期象征主义的代表人物。中 学 时期的波德莱尔聪慧、敏感,却充满反叛精神。他曾写到,“尽管有家,我还是自幼就感到 孤独—而且常常是身处同学之间—感到命中注定永远孤独。”(注:波德莱尔《恶之花》插图本,郭宏安译序第11页,漓江出版社,1992。)中学毕业以后,波德莱尔没 有听从家里让他进外交界的愿望,而是决定当作家。而在当时,作家是为上流社会鄙薄的职 业,他的叛逆性格可见端倪。后来,波德莱尔与继父的关系彻底恶化,他带着父亲留给他的 10万金法郎,离开家庭,过起挥金如土的生活。“他用黑红两色的墙纸裱糊房间,穿着黑 外套,系着牛血色的领带,雪白的衬衫一丝不皱,一尘不染。他要用与众不同、惊世骇俗的 装 束和丰采来表示他对资产阶级的蔑视和唾弃。”(注:波德莱尔《恶之花》插图本,郭宏安译序第14页,漓江出版社,1992。)而且,他结识了一个混血女子杜瓦尔并几 乎将她作为终生伴侣,“杜瓦尔的卑微的身世和独特的美,使波德莱尔又多了一件向资产者 挑衅的武器。”(注:波德莱尔《恶之花》插图本,郭宏安译序第15页,漓江出版社,1992。)如果停留在生活方式层面,那么波德莱尔与其他花花公子实在没什么区别 。波德莱尔区别于其他人的,是他花花公子外表下的严肃、勤奋和独创性。这期间,他创作 出了《恶之花》的大部分篇章。 1845年,波德莱尔住进拉丁区,过起穷困的文人生活。1848年,波德莱尔参加街垒战斗。 但是,他不可能理解革命的意义,而只是受到情绪驱使。用当时的评论说,“波德莱尔爱的 不是暴力和不正常本身,他爱的是反抗,因为这个世界,无论什么制度,他都不能容忍。” (注:波德莱尔《恶之花》插图本,郭宏安译序第19页,漓江出版社,1992。)如果这评论是对的,那么福柯对波德莱尔的欣赏就是英雄惜英雄了。我们不难忆起,福柯 对权力的过激反应:当警察触到他,他面色发白,浑身颤抖;也不难忆起,他怎样敏感到权 力的无所不在。回到波德莱尔。1857年,诗集《恶之花》得以出版,但惹来了麻烦,以“亵 渎宗教”和“伤风败俗”的罪名遭到法律追究。1861年,波德莱尔亲自编定的《恶之花》的 第二版出版并获得极大成功。 但是,波德莱尔债台高筑,疾病缠身。他忍受着痛苦,发表了一些冠以《巴黎的忧郁》的 散文诗。他在献词中说,它们要“描绘现代的生活,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现代的生活。”(注:波德莱尔《恶之花》插图本,郭宏安译序第27页,漓江出版社,1992。) 他指的是巴黎的生活。1866年,波德莱尔不慎跌倒。1867年,瘫痪了近一年的诗人告别了世 界,只有母亲和一些老朋友为他送行。波德莱尔活着的时候,经受了数不清的诋毁攻击。至 于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相反的评价也有很多。诗人魏尔伦和作家普鲁斯特从不同方面给予 了极高评价。 波德莱尔现代性意识到底体现在哪些方面呢,福柯从四个角度做了说明。 第一,现代性不仅是一种时间意识,更是一种态度:人必须反思自己的时代,必须对时代 的问题作出反应。其实,在与时代的关系上,法国当代哲学家德勒兹说得更明白,“哲学与 时代有一种本质的关系:他总是反对他的时代,总是对当前世界的批判。”(注:转引自张汝伦《思考与批判》第497页,上海三联书店,1999。)波德莱尔尽管 不是哲学家,却始终对时代进行批判。波德莱尔不是靠回忆过去,不是寄希望于未来,而是 忠实于现在、执著地表达现在。成为现代人,就要有对“现在”的敏感,以改变社会、改变 自己。 关于文学,最通常的说法是,作家是时代的一面镜子。然而,这面镜子也有高下之别。我 们从波德莱尔的作品中,看到的不是恶的赤裸展示,而是恶的花朵:他把生活之恶化作了艺 术之美。如果恶之花来自诗人内心,那么波德莱尔不过是一个颓废诗人而已。如果恶之花根 在社会,那么诗人就很重要了:他收集土壤的样本、化验土壤的成分,他从罪恶中提取着诗 性的要素。读者从诗歌中,可以对时代作出准确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