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美学界对于欧洲18-19世纪美学发展的研究往往聚焦于康德和黑格尔,20世纪80年 代以前似乎更注重黑格尔,80年代以后受西方现代哲学和美学发展的影响,又出现了重视康 德和轻视黑格尔的倾向。而对于席勒这位诗人兼哲学家(美学家),往往把他作为康德和黑格 尔的中介来看待,从他们美学理论的系统性和规范性的比较来说,这当然有其合理性。可是 ,就思想对时代精神和现实问题的敏感性以及所提问题(而不是结论)对后世的影响力来讲, 席勒并不比上述二位逊色,从某种意义上讲,席勒可能比他们更重要,因为在他的美学(美 育)理论中,包含着更多可以被称做“审美现代性”的东西。事实上,审美现代性的正式出 场正是以席勒的《美育书简》为标志的。重新研读《美育书简》,对于正处于现代化进程中 的中国美学界来说,无论是对理解审美和美育这两个重要范畴的现代性意义,并深刻认识与 这两个范畴相关的现实问题,还是对建构具有时代特征的中国美学和美育理论,都无疑是有 益的。 一 席勒提出的美育问题首先是政治问题。席勒写作《美育书简》期间(注:《美育书简》的写作经过了一段曲折。1793年5月至1794年7月,席勒给丹麦王子F·克里 斯钦写了系列书简,主题是关于审美教育的,作为席勒对克里斯钦前两年为自己提供生活资 助的酬谢。起初这些书简并没有传出丹麦宫廷,而且在1794年王子宫殿着火时被毁坏了。后 来,席勒又重新构想和重写了系列书简,其长度是原稿的两倍,共27封信,并在新创办的、 由他主编的《季节女神》上连载。现在我们可以读到的版本中,只有第1—11和第24—27封 信与原稿大致相同,其余的部分都是新写的。《美育书简》的写作过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席 勒 思想的发展变化(转向辩证思维)都给这部重要著作留下了深刻印记,例如前后观点、概念、 术语的不一致等等。See,The introduction(by Reginald Snell)for Friedrich Schiller,On the Aesthetic Education of Man,In a Series of Letters,tran.Reginald Snell(New York:Frederick Ungar,1954).),正是法国革命进入 雅各宾专政后不久。法国革命使三十多岁的席勒激动了一阵,而雅各宾专政,路易十六被送 上 断头台,又使席勒对法国革命感到失望,认为不幸的杀戮正暴露了革命的野蛮。而当时的德 国经济和社会发展相对落后,资产阶级无法与封建贵族抗衡,所以像席勒这样的诗人只能在 观念上追求自由,在理论上讨论理想。 在《美育书简》中,席勒审查了当时(18世纪末)德国的社会状况,认为人被两种“疾病” 所困,一是感性的强制,另一是理性的强制。他把这种国家称为“自然国家”,它是靠力量 而不是法则建立起来的。所以,德国的当务之急是造就一大批理想公民,即人性完整的人, 否则,建立理性、自由国家的理想根本无法实现。而理想公民的造就不能依靠国家,因为上 述人的分裂恰恰是这个国家自身所造成的,而哲学和理性又是那么懦弱。因此,席勒以为, 需要一种特殊的力量来直接作用于人的性格,这种力量就是美,特别是有才能的艺术家所提 供给我们的美。依靠这种美的教养,人才有希望获取自由的社会存在,才可能恢复人性的完 整。由此,才可能建成理想的国家。席勒写道: 我们要想在实践中解决政治问题,就必须通过美育的途径,因为正是通过美,我们才能达 到自由。(注:Friedrich Schiller,On the Aesthetic Education of Man,In a Series of Letters,t ran.Reginald Snell(New York:Frederick Ungar,1954),p.27.此处译文参考了徐译本。) 这里有一个问题,艺术(美)是不是总可以引入高尚和人格完整?席勒的解决办法是:重新界 定美。这种界定的方法是:先从人性的理想来解说美,提出从人性的观念与美的观念的一致 出发,从解决人格分裂这个现实问题出发,把美界说为生命和形式的融合(统一)。这里有一 个矛盾:现实的人是分裂的,偏于感性冲动或理性(形式)冲动。但是,恰恰又需要有二者融 合的美来解决这种人格的分裂。于是,办法只有一个,依靠从事非现实创作的艺术家。艺术 家凭着天才(康德已有论述)创造出融合了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的美,人们可以通过这种美来 达到性格的完整。正如席勒所讲的,人要想达到“外观”,就必须超越“实在”(注:席勒:《美育书简》,徐恒醇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139页。)。 由此可见,席勒对他所面临的政治问题的解决方案是经由主体意识的革命,具体地说就是 感觉、知觉方式的革命:摆脱感性物质和知性观念的束缚,实现心理上的和谐自由。也就是 说,席勒提出来的解决现实人格分裂的方案是经由“非现实的道路”,即审美之路。他看到 了人性处于分裂状态会对国家、社会和人的生存本身造成巨大危害,所以要对人进行必要的 心理调节,使对立的冲动处于中和状态。这其实体现了席勒要求重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设 想,它不是过分暴力的,同时也是革命性的。这种具有折中性质的审美意识形态构成了席勒 《美育书简》的重要政治学基础。对此,有人评价说,席勒试图用观念或心理的自由来取代 现实或实践的革命,其美育理论因而具有明显的空想性质。这种批评固然有理。另一方面, 作为身处18世纪德国的席勒来说,他的美育理论所具有的政治批判性足以使其在当时德国的 思想界独树一帜。实际上,如果没有人的自由解放的“空想”,没有关于人性完满的观念, 现实的变革就可能迷失方向;如果没有关于人的生存理想,任何现实变革的方案和实践都很 有可能具有反人性、非人道的危险。我们尽可以批评席勒的“美育政治学”是观念上的“巨 人”,实际行动上的“侏儒”,但是,正是这个理论曾对马克思的现实变革理论发生过众所 周知的影响,而马克思的现实变革思想恰恰是以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为主要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