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在1997年12月号的《哲学研究》上发表文章对科学美这个概念的真实性提出质疑以来 ,尽管有几位专家陆续著文为我释疑解惑,但是,说老实话,我心中的疑云仍未消散。我愿 进一步申述我的质疑的理由,以求得到更为深入的开导。 一、是新葩还是怪物 科学是不是美?自美学创立以来,不时有人触及这个问题。其中有美学家,也有科学家。康 德旗帜鲜明地持否定的观点,他说:“没有美的科学,只有美的艺术。”“一个科学,若作 为科学而被认为是美的话,它将是一怪物。”(第39页)长期以来康德的这个观点未曾受到过 怀 疑。大约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情况有了变化。一些美学家向康德的观点提出了挑战,他 们认为科学也是一种美,科学美是绽放在美的大花园中的一枝奇葩,他们还盛赞以科学美为 对象的所谓科学美学“极具体系挑战性和理论震撼力”,足以震塌西方近现代美学的理论体 系。(陶伯华)这样,两种尖锐对立、截然相反的观点摆到了我们面前。这是一个关系到科学 美这个概念的生存权的根本问题,是一个首先必须解决的问题。那好,就让我们来对这个问 题作一番研讨吧。 众所周知,科学研究和审美活动、科学理论和审美对象是人类精神生活中的两个各自独立 的领域、两种性质不同的形态。它们之所以能够各自占据一个领域,那是因为它们各有其独 具的特点。那么,审美对象所独具的特点是什么?科学也赋有或能获得这些特点吗?让我们来 看看。在我看来,审美对象以它的三个主要的特点区别于一切其他的精神形态。第一个特点 是可感知性。鲍姆嘉通在创立美学学科时就是凭借这个特点把美学的对象——“可感知的事 物”同哲学(应包括科学)的对象——“可理解的事物”区别开来。这个认识为后来的几乎所 有的美学家所认同,诚如阿多诺所说的:“传统美学都这样认为,举凡未在感性材料中得以 实现的东西均无审美价值。”他认为,倘使离弃了感性,便会导致艺术的危机。他写道:“ 今日这一契机已被禁止。这便是艺术的真正危机。艺术如果忘却感性,它就不能幸存。”( 第469-470页)那么,科学是不是也有这个特点呢?黑格尔坚决予以否认,他在致劳默尔的信 中说:“哲学和数学一样,都不具有感性的内容。”(第226页)对这一点科学家们都看得很 清楚,海森堡反复地申述这么一个看法:“现代自然科学在掌握自然界的过程中,不断朝着 抽象的和背离有生气的直观性的方向转化。”(1978年,第60页)可见有没有可感知性乃是审 美对象与科学理论之间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界限。对此,席勒说得很明确:“诚然,美是自由 观照的作品,我们同它一起进入观念世界,然而应说明的是,我们并不会像认识真理那样抛 弃感性世界。真理是脱离开一切物质材料和偶然的东西得出的纯粹抽象的产物,是不附带主 观限制的纯粹抽象,真理也是不混杂任何感受的纯粹自动性。”(第130页)然而,徐恒醇先 生却有不同的见解。他认为科学理论照样可以直观,他在几篇文章中都一再坚称,科学理论 也“具有某种可感知的形象性”(1998年),“尽管原子不是直观对象,但对原子特性的研究 所产生的科学意象的符号化却可以直观”(2000年a):据他的解释,所谓科学意象的符号化 就是用数学模型把科学理论表述出来,“这种数的结构形式便可以产生一定的形象性,并为 人所感知”。他还说:“数学语言的形式原则为审美的直观提供了具有可感知的形象性,这 种形式特性为科学理性内容的表达形式取得了走向感性直接性的途径。”(2000年b)我们不 禁要问,数的结构形式,比如相对论的质能关系式E=mc2能产生什么形象呢?正如席勒所说 的,科学理论是理性思维的纯粹抽象的产物,而数学公式则是最高的抽象。如果说连数学公 式也算有形象性,那还有什么东西不具有形象性呢?照这个说法,形象与抽象这两个概念到 底还有没有界限?再说,我们所讲的形象性指的是事物的形状、外貌,它可以被我们的感官 直接感知和接受,如眼睛之于高山大河,一望而知;耳朵之于狂风怒涛,一听而明。我们的 感官从一个数学结构所能感觉到的,除了排列有序的数字和字母之外,还有什么呢?连一点 点形象的影子也找不到啊。海森堡早就指出,科学理论就其本性来说就摒弃形象性:“新的 数学公式所描述的不再是自然界本身,而是我们关于自然的知识。我们业已不得不摒弃几个 世纪来被视为一切精密科学的当然目标的对自然的描述”(1990年,第11页)。如果非要勉强 地说数学结构也是一种形象,那么,我们也很容易看出,这种形象同高山大河那样的事物的 形象是性质完全不同的另种东西。高山大河是有形有色有声有体积有特性的实际存在,而数 字和字母以及数学结构却是一种人为的符号,是代表某种事物的标记。我们用感官直观高山 大河所感觉到的是这些事物的本来面貌,而直观数字和字母以及数学结构,除了看到这些符 号本身以外,却绝对感觉不到由它们所代表的科学内涵。通过数学结构去理解隐藏在它的背 后的科学内涵,这是理性思维的能事,感觉和直观对此却完全无能为力。由以上分析可知, 数的结构没有可感知的形象性,不可能成为直观的对象。 审美对象的第二个特点是情感性或曰主观性。审美对象只是作为情感的对象,而不是作为 认识的对象。关于这一点,康德说得十分明确:“为了判别某一对象是美或不美,我们不是 把[它的]表象凭借悟性联系于客体以求得知识,而是凭借想象力(或者想象力和悟性相结合) 联系于主体和它的快感和不快感。”(第150页)审美对象是激发情感的触媒,而不是提供知 识的客体。并且,审美对象本身就饱含着情感,这是因为审美主体在进行审美活动时把情感 灌注到或寄托在对象当中,恰如刘勰所说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 文 心雕龙·神思篇》)以至于审美主客体互相融合,达到了物我同一的境地。情感是科学家进 行科学研究的强大动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科学家决不容许他的主观的感情渗透到他 的科学理论之中去,爱因斯坦指出,科学体系所用的概念“是不表达什么感情的,对于科学 家,只有‘存在’,而没有什么愿望,没有什么价值,没有善没有恶,也没有什么目标”。 (《爱因斯坦文集》第3卷,第280页)海森堡也说:“在其结论是必然的和普遍有效的科学中 没有人类主观随意性的位置。”(1990年,第49页)还有,审美对象所表达或蕴涵的感情,只 要合乎情感自身的逻辑,就不求合乎甚至不避违背事理,比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为了 追求爱情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复生,诚如汤显祖所说,这的确是“理之所必无”,却属于 “情之所必有”。 审美对象的第三个特点是非功利性。康德特别强调了美的这个特点,几乎没有一个美学家 对 此提出过疑义。但是,科学的情况就不同了。科学可分为两类,一是基础科学,一是应用科 学。基础科学没有什么明显的功利性,应用科学的功利性则昭如日月。对此,爱因斯坦说得 很明白:“有许多人所以爱好科学,是因为科学给他们以超乎常人的智力上的快感,科学是 他们自己的特殊的娱乐,他们在这种娱乐中寻求生动活泼的经验和雄心壮志的满足;在这座 庙堂里,另外还有许多人所以把他们的脑力产物奉献在祭坛上,为的是纯粹功利的目的。” (《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第100页) 倘使承认以上三点是一切审美对象所必备的条件的话,那么科学理论确实是没有资格成为 审美对象的。假如硬要把科学理论拉入到审美对象的行列中,那么,写在本文开头的康德所 提出的警告可真要应验了。 另有一种为科学理论争取美学资格的观点,有必要在这里提出来加以讨论。这种观点认为 ,根据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美是自然的人化这个关于美的一般定义,可以推导出科学 理论也是一种美的结论,因为科学理论是人类的精神创造物,也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产 物,所以同样具有美的本质。陶伯华先生基于这个观点,借用罗兰·巴特的符号学理论来论 证科学理论可以转化为科学美。他认为,对于由抽象的概念、公式构成的科学符号系统,我 们可以从两个层面去看待它。从认识论层面看,概念形态的构成作为能指,对客观规律的反 映作为所指,就构成科学理论真的符号系统;从本体论层面看,以高超的真的符号系统为能 指,以科学家杰出的创造能力为所指,又构成了具有新的涵义的第二个符号系统,即科学理 论 美的符号系统。(陶伯华)我们看到,这两个符号系统实际上完全是同一个东西,只是被从不 同的角度观察而已。因此,科学理论之由真到美的转化,无非是主体的观察角度的变换。徐 恒醇先生对这个理论有个评论,我以为很是中肯,他说,它所要告诉我们的是“科学理论就 是科学美”,所以,“这是一种真与美的同一论或混同论”。(2000年b)此外,我还想指出 这个理论的另一个漏洞。把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作为美的定义,这个定义是很不完备的。 我们可以承认,对于人所创造的美来说,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是美的一个深层次的、本质性 的规定,是美的一个必要条件,但是并不是充分条件。要说美的充分条件,除了是人的本质 力量对象化之外,还须加上前面所说的美的三个基本的特点。人的本质力量以多种多样的方 式对象化为形形色色的事物。对象化为具有可感知性、情感性和非功利性的特点的事物,就 产生了审美对象;对象化为抽象的概念和数学公式,就产生了哲学和科学理论。科学理论不 能成为美,根本的原因在于它不具备美的三个基本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