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相当多的学者认为,中国古代的美学是和谐型的美学,这大抵是不错的,因为中国人以 和谐为美的观念既根深蒂固,又源远流长。但是,学术界在讨论和谐美的观念是何时形成的 时候,往往是把西周末年的史伯所谓“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注:国语·郑语)作为其发端。其实,最早 论 及和谐美的,应是《尚书·尧典》中的“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不过,尧、舜 之世年代渺邈,声采靡追,当时的人是如何追求“神人以和”的,于史无征。所幸的是,这 种“神人以和”的美学观念,不仅被商代人继承下来了,而且还形成了一种社会神美风尚。 众所周知,商民族是个“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注:礼记·表记)的民族,它具有早期民族泛神的共 性。从甲骨卜辞中可以得知,商人信仰多神,崇拜天神、地祗、人鬼,有着狂热的宗教感情 。尊神、事神,乃至于借助神权以加强王权的统治,都需要不断地请示神明,博取神明的欢 心与保佑,而这既是商代祭祀和占卜空前盛行的原因,也是“神人以和”的审美风尚得以形 成的基本条件。 青铜器可以说是商代宗教文化和审美风尚最典型的物质载体,其中青铜礼器用以烹煮和盛 装祭祀物品奉献给诸神;乐器则用以演奏祭神之乐以娱神。礼乐器凝聚了商代人尊神事鬼的 民族特性,也体现了他们对“神人以和”审美境界的追求。 首先,青铜礼乐器的功用不是给人实用,而是服务于鬼神。商代的青铜器不仅数量繁多, 而且品种齐全,但除一小部分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外,绝大多数都是在不同场合祭祀鬼神和祖 先 的礼乐器。以最重要的鼎为例,形状不同的鼎使用场合也有不同,主要是用于烹煮肉食、实 牲祭祀和宴飨。由于“礼不下庶人”的规定在商代尚未出现,所以中小贵族在祭祀时也可以 用一两件鼎,而王室贵族却可以用几十件。如妇好墓出土了各类鼎三四十件,大概都是主人 生前所用。普通人无力铸铜鼎,但可用陶鼎代替。总的来看,无论地位尊卑,其所用礼器均 非实用,而是实现“神人以和”境界的重要工具。 其次,器物造型和装饰成为沟通神和人的窗口。除鼎之外,仿生的鸟兽尊和
可说是商代青铜文化中最引人注目的器物造型了。不言而喻,铸造仿生器物的技术要求,远 比一般几何状的器物要高得多。在刚刚跨进文明大门不久,生产力尚不发达,一切都靠手工 操作的商代,铸造复杂的仿生器物,自然不单纯是为了实用,同时也有审美的目的。值得注 意的是,商人的审美并不局限于“悦目”,而更重要的还在于“赏心”,亦即以“神人以和 ”为最终目的。而仿生器物的大量铸造,就与具有泛神论性质的原始图腾崇拜有关。 我们知道,商王朝是以商族为主体,兼容异族而建立的政权。王朝建立后,地域扩大了, 民族成分也复杂了,但文化上并未完全统一,各地、各族的祭祀与崇拜对象不同,其制造的 仿生器物造型也各有特色。如象尊的主人以大象为图腾,虎尊的主人以猛虎为图腾等,都有 沟通人神的用意。但把器物铸造成鸮的形状,在其它朝代的文物中尚未发现,为商代所独 有。由于鸮在商代以后一直被认为是不祥之鸟,深为人们所厌恶,故器物不做成鸮形是理 所当然的。然而,鸮在商代却大行其道,备受尊崇,在各种质地的文物中,以鸮为原型的 器物所在多有,这又是何原因呢? 众所周知,鸮是猫头鹰类的猛禽,其特点是昼伏夜出。在商代人看来,死去的祖先的灵魂 在白日的强光之下不能出游,只有在夜幕降临、阴气笼罩大地之后才可四处游荡。于是,商 人就把鸮与灵魂联系起来,认为鸮可以成为祖先灵魂的负载者,因而鸮自然而然地成为 沟通人神的媒介。如此一来,被后世所厌恶的鸮,在商代却有着特殊的崇高地位,并被铸 造成器物之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这里还有一个颇耐寻味的问题,这就是商代器物文化中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人兽母题 。其基本造型是人处于一兽或两兽张开的大口之间,作被吞噬状。这类题材在商代文物中屡 见不鲜,如出土于湖南安化、现分别藏于法国巴黎博物馆和日本京都泉屋博物馆的一对虎食 人卣,虎的前爪抓住一人,张开大口正欲吞食;美国华盛顿弗烈尔美术馆收藏的一个三足觥 ,其后面两足的根部各有一个人形,两臂交挽置于体前,头上有张着大口的兽面纹;同馆的 藏品中还有一把大铜刀,刀背上的图案是兽口张开,含住一个侧面的人头;著名的司母戊大 方鼎,在两个把手的外侧各有一个兽形,都是口含人头,安阳小屯妇好墓中出土的一件大铜 钺,面上也铸有两个兽形张开大口,当中夹着一颗人头;还有安微阜南出土的一件龙虎尊, 也有两个展开的兽形,口部中间夹着一颗人头,下连人体。可以推想,当时这类题材的器物 一定还有很多。 对于这类“人兽母题”,究竟应怎样理解呢?对此学术界的看法很不一致,多数人认为这是 在竭力表现奴隶主的威严,造型令人望而生畏,正反映了奴隶主贵族凶狠、残忍的本质。这 种看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假如我们再仔细审视的话,就会发现问题并非如此简单。请 看,无论是司母戊鼎把手上的图案,还是妇好钺上的花纹,包括龙虎尊和三足觥上的造型, 其 中的人头都是放在兽口之间,面部表情异常镇静、安祥;即使是那对著名的虎食人卣,尽管 虎的血口大张,利齿毕露,并且用利爪把人抓住作吞食状,也仍然看不出被食之人因恐惧而 挣扎、呼号事情的丝毫痕迹,相反,人的两足稳稳当当地踏在虎的两足之上,甚至两臂还拥 抱着虎,根本没有要挣脱的意思。此外,我们还分明看到,虎食人卣和龙虎尊上被食的人形 ,其服饰都十分华丽,两者的腿和臀部均饰有龙蛇纹,当为衣着讲究的贵族,根本不可能是 某些学者所说的俘虏或奴隶。因此,对这类“人兽母题”,仅仅从奴隶社会的性质和奴隶主 阶级的本质来分析,显然是无法解释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