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祖麟教授访谈录

作 者:

作者简介:
曹志耘 100083 北京语言文化大学

原文出处:
《语言教学与研究》

内容提要:

回顾20世纪汉语语言学的发展情况,指出其传统和创新之处,成就和缺陷所在,着重讨论如何开展汉语音韵史、汉语语法史的研究,并对中国大陆语言学界特别是年轻学者提出期望。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1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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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梅先生,最近我拜读了您的《中国语言学的传统和创新》(载《学术史与方法学的省思》,历史语言研究所,2000年),您回顾了20世纪汉语语言学的发展情况。因为大陆学者不太容易看到这本书,您能不能在这里再简要地介绍一下您的主要观点?

      梅:好的。我那篇文章,是因为历史语言研究所70周年有一个研讨会,所以我主要讲的是由历史语言研究所——前辈是赵元任、李方桂、董同龢、丁声树,一直到丁邦新,他们所做的一些事情。而且我比较注重的是历史语言学,尤其是音韵史和方言调查这两个方面。在20世纪,中国的语言学还有汉语语法史也是非常重要的,也有很大的成就,我那篇文章里面没有提到。那是因为主要开创者像吕叔湘先生,像太田辰夫先生,他们都是不历史语言研究所的,结果就没有提到。

      我里面讲了几个意思。一个是描写语言学,这是20世纪才有的。曹先生,你是做田野调查的,田野调查就是碰到一种方言,能够把这个音准确地记下来。这个东西20世纪以前根本没有。虽然在各种地方志里,也说某某地方有什么方言,但是它那个记录的办法是用方块字比会,说这个音有点像官话的某一个音。

      在20世纪以前,中国根本没有语言学!以前都是语文学。比方《马氏文通》,它完全是按照文献的,而且它的文献的时间观念是非常不明确的,从《孟子》、《论语》、《史记》,一直到韩愈、柳宗元的文章。所以,20世纪中国语言学,其实最重大的一个成就是我们发现有语言这么一个东西,语言跟书本上用方块字写的东西不一定是一样的。那么,下一步,我们想知道我们所说的活的语言或者活的方言是怎么来的。以前因为没有很准确的语言的观念,而且也不知道怎么描写,不会描写就不会分析,没法更进一步来问里面的音韵是怎么来的,语法结构是怎么来的。

      曹:梅先生,我想请您稍微具体一点地说明您的意思。您认为中国语言学在20世纪在哪几个领域成就比较大,或者哪几种研究方法取得的成就比较大,甚至哪些学者?

      梅:成就最大的是汉语音韵史。比方上古音,清人基本只有《诗经》韵部,另外就是段玉裁开了一个头:“同声必同部”。但是,这只是甲类、乙类、丙类,每一个部它的音是怎么样的,清人完全不知。是高本汉最早推测了鱼部是怎么一个音,歌部是怎么一个音,之部是什么音。后来,真是名家辈出。高本汉以后有李方桂,有雅洪托夫,有蒲立本,有董同龢,又有奥德里古(Haudricourt)。正是中西学者共同的努力,我们现在不但有相当可靠的上古音的拟构,同时还有汉藏比较,其中以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龚煌城先生做得最好,做得更严密。也就是我们把汉语音韵史的知识推前到很久很久。共同汉藏语它到底是什么时候?大概总是应该比商朝还早,我猜想离现在四千年到五千年。欧洲有印欧语,也拟构出来了共同语,现在我们汉语也能够差不多做到这么样。当然,我们的材料用起来比较难。欧洲它又有梵文,又有更早的波斯文,都是拼音文字,另外还有赫梯语(Hittite),我们是完全靠方块字,其余是藏缅语,藏缅语用的是藏文跟缅文,我们现在居然对共同汉藏语的音韵系统有相当好的认识,这是非常大的成绩。

      对中古音,你说《切韵》它声音是怎么样子的,不知道!以前,“鱼虞模齐”这些韵部大家都会背,那个韵在《切韵》时代它是什么样的音,我们完全不知道。也是从高本汉开始,我们有一个初步的认识。我们能够用国际音标把这个音写了出来,至少写了出来以后我们可以继续讨论它是对还是不对,虽不中矣,已不远矣。所以,汉语音韵史的成就是非常大的。王力先生的《汉语史稿》(科学出版社,1958年),或者是我的老师董同龢先生写的《汉语音韵学》(台北广文书局,1970年),或者是何大安《声韵学中的观念和方法》(台北大安出版社,1987),这都是教科书。我们拿出一本教科书,再补上比方李方桂先生的上古音研究,或者龚煌城的汉藏比较,花那么半年、一年的功夫,就可以对汉语音韵的发展得到一个相当可靠的、全面的了解。

      汉语语法史起步就晚得多,所以呢,成就没有那么大。不过,另外一方面也就是说可以做的工作更多。刚才说过,《马氏文通》它根本不是从语言的观点来研究更老的、更古的时代的语法,同时它没有一个历史的观念。我们研究语法史或者历史语法,是研究两个时代的语法有哪些不一样,当中是怎么个演变。

      汉语语法史研究的开始其实是吕叔湘先生,在抗战时期他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是讨论“咱们”跟“我们”的。50年代,又有太田辰夫的《中国语历史文法》(蒋绍愚、徐昌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有王力先生的《汉语史稿(中)》,连带吕叔湘先生的《汉语语法论文集》(科学出版社,1955年),我们有三本书,对于汉语语法史初具规模。在五六十年代一直到70年代,中国大陆学术可以说是停顿,在台湾也没有什么人正式研究语法史。

      我们从新起步,是70年代到80年代。我也参加了那个工作。我1983年到北大去教书。那时我做的工作,一个是介绍国外国内前人所做的工作。国内吕叔湘先生做的研究大家都知道,国外一个是太田辰夫,一个是志村良治,其他实在没有很多别的东西可以介绍。我自己稍微做了一点。不过,下一步,也就是刘坚跟蒋绍愚合编的《近代汉语语法资料汇编》(商务印书馆,1990,1992,1995年),这是很重要的。现在,中国国内对汉语语法史的研究是全世界领先的。刘坚、江蓝生、曹广顺、吴福祥、蒋绍愚,还有别人,很整齐的一个队伍,而且是可以合作,继续整理一本资料,继续往那个方向走。不过,跟汉语音韵史比较,起步大概总晚了三十年吧。汉语音韵史真是名家辈出,语法史有太田辰夫,有吕叔湘,除了他们两位以外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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