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至清则无鱼”

——我的新生词语规范观(之二)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德鑫(1941— ),男,上海市人,国家汉办教授,华中师范大学语言学系博士生导师。中国国家对外汉语教学领导小组办公室,北京,100083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在世界进入信息时代及我国加速改革开放后,新生词语的出现呈激增之势且势不可挡。对新生词语的产生和“入境”首先应采取宽容的态度,如吕叔湘先生所倡“宁滥勿缺”,此谓“有容乃大,厚德载物”也;对新生词语的规范原则,要变过去的消极规范(或曰“刚性规范”)为积极规范(或曰“柔性规范”),化刚为柔,以柔克刚,树立一种柔性的规范观来拥抱多姿多彩的新生词语;柔性原则主要表现在尊重约定俗成,如果说规范是因需制订的一种主观功力,约定俗成则是无可替代的客观伟力,体现了语言特别是语汇发展过程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01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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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约定俗成

      毕竟,规范只是对语言的一种历史总结,它不应也未必能制约未来。说到底,语言的发展不是规范出来的,而是由使用语言的群体顺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并按照语言自身的特点和规律创造出来的。因而,新生词语的命运不决定于“终审法官”的规范,而是取决于汉语自身,取决于使用汉语的人和时间,取决于社会习惯的认同或曰社会共禀规约的认同,即是全社会约定俗成的。

      汉语,包括一些强势方言,是一个成熟的、动态的、开放的、充满活力的符号系统,新词语源源不断地产生,正是汉语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反映,是汉语充满创造力的表现。一般说,在原有的语库中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表达时,新词语就会应运而生。且任何语言的创新,都是以暂时不习惯的变体代替习以为常的正体、从不习惯到习惯的过程。即凡符合语言规律和民族习惯并有利交际的新生词语,就能抗住各种干扰和压力最终被保留下来,反之则被淘汰掉。

      如源自上海方言的“嗲”,早在60年代就有过争论,有人居然“考证”出“嗲”最初见于“解放前的黄色小报”,出自“小流氓之口”,仅是“小圈子人”使用的“行话”。又有人“发现”“嗲”是英语dear(亲爱的)的谐音外来词,因而也要不得。总之,若让“嗲”合法使用,会毒害青少年,“破坏祖国语言的纯洁”。然而,上海人偏不信这个邪,“嗲”字照说不误,且越说越多,使其词义得到扩展,由原来的偏于贬义色彩(多用于形容女性故作娇媚忸怩之态以博取男性注意和欢心),转为也可作为对女性魅力的一种概括形容和褒赏(指女性姿色、音容、脾性、情趣、修养、技能等的综合美)。终于,《现代汉语词典》收录了“嗲”并给以中性的释义:“形容撒娇的声音或姿态。”后来,“嗲”又被引申为对其他事物的赞美词,相当于“好,优异,精彩,够味”等,这一义项又被增补进《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就这么一个微词“嗲”,在逆境中表现出了何等顽强的生命力!与“嗲”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京味儿新词“盖了帽”(盖帽儿)也曾被贬为流行于街巷的“痞”词,当《人民日报》用以赞扬“中国女排盖了帽”时,还有人批评“太不严肃了”,可如今也被收进了《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

      在新生词语中,有一类其实是由旧词词义引申扩大或褒贬转移后形成的,这类新词多经约定俗成脱颖而出。如旧词“傍”,本义为中性的“靠(近)”或“临近”(指时间),但从《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中就增补了一个表“跟随”的引申义项,且多作贬用:“傍大款”、“傍大官”。其实,“傍”的这一引申义由来已久,只是现在得到更广义的理解和更广泛的运用。如“傍”字成语中就有“傍柳随花”、“傍人篱壁”、“傍人门户”等,《红楼梦》薛姨妈就有“虽说咱们穷,究竟比他傍人门户好多着呢”句(句中“他”指贫女邢岫烟)。这依靠或依附他人的“傍人门户”即今之“傍大款”、“傍大官”之谓也。旧时之“傍”,皆小“傍”大或下“傍”上,且是迫不得已的,如邢姑娘之寄人篱下“傍”贾府。而当今之“傍”还可倒过来大“傍”小或上“傍”下,如“傍小蜜”、“官傍大款”,且是心甘情愿,乐于此道。“傍小蜜”是为了博得小蜜欢心,从而可以玩弄、占有她。而“官傍大款”亦非偶然现象,以至《人民日报》曾发表专论《领导干部不能傍“大款”》。这里,“傍”就是“攀”,攀龙附凤,攀高接贵,进行权钱交易,恰如莎士比亚所说:“虽然权势是一头固执的熊,但是金子可以拉着它的鼻子走。”这个旧词新义的“傍”,何等形象、生动、鲜活,难怪被群众约定俗成并获得“官方”认可。必须指出,旧词比喻引申新用的现象十分普遍,是产生或派生新词语的一大重要源泉。如“工程”一词本指建筑,可如今什么工程都有:希望工程、扶贫工程、智力工程、菜篮子工程、再就业工程、送温暖工程、凝聚力工程;再如“资源”也是无所不包:历史资源、社会资源、旅游资源、人文资源、道德资源、感情资源;又如“价”也成了万能搭配:成本价、启动价、保底价、大减价、热销价、试销价、优惠价、让利价、倒贴价、友情价、奉献价、牺牲价、绝版价、黄牛价、跳楼价……另外,还有一种有趣的一语“双关现象”,即由字面义派生(而非引申)出一个跟原义毫无关系的新义。如台湾称太太在美国为“内在美”(内人在美国),后又类推出“内在加(拿大)”、“内在澳(洲)”、“内在欧(洲)”等,但已没了“内在美”的双关幽默。后又统称太太不在家为“太空人”,亦具双关幽默感,且还多了一层时代色彩。不过这类“新词”恐怕难以持久,得有赖于太太出国的普遍现象能持续多久。

      即使有些新词语出身低微甚至“卑贱”,只要被群众约定俗成用开了,就得面对现实,承认并接受之。如主要指文艺界有名气、有实力者的“大腕儿”,就源自老北京话“腕儿”(本指手腕儿,引申为手段、本领和方法)和“万儿”。“大腕儿”最初见用于文艺界走穴潮,认为那些能走穴的文艺界强人都是特有能耐、特会耍手腕的,就如老北京土话“耍胳膊腕儿”、“硬胳膊腕儿”皆喻有权势者;由于他们常在电视等媒体中亮相,还有句行话叫“扬万儿”,即扬名提高知名度。于是,“腕儿”和“万儿”即被用以指代这些文艺界名人,遂又进一步夸张为“大腕儿”或“大万儿”。据贾采珠编《北京话儿化词典》考释“万儿”为:“旧时江湖用语,指字号、名姓:道个万儿。”因而在传统评书中就常听到“万儿”,如连阔如说《江湖内幕》:“头趟镖走出去,没出什么舛误,从此买卖上门,就算立住‘万儿’啦(原注:立住名了)。”可见,“万儿”原来是旧时社会底层或会道门中使用的隐语或黑话。也许,今称文艺界强人为“大腕”,人们并不知晓也并未验明其江湖黑道之“正身”,或者压根儿就不在乎其卑微“世家”,反正“大腕(儿)”作为一个词指代某一类人,不过是一个具体的符号或代码而已。倘一定要联系此词的贬义背景,“大腕”对那些缺乏艺德的走穴者来说,倒也一点不冤枉、亏待他们,而是恰到好处。

      也许人天生就有一种惰性,对已习惯的东西不以为然,如“饭店”是指“较大而设备好的旅馆”,真正吃饭的地方则叫“饭馆”或“餐馆”,谁也不感到怪而不合理。这种情况恐怕多受外来影响,逐渐被“异化”。如汉语“终端”本无“电脑终端”之意,但英语terminal却可释为“电脑终端”,现在汉语也接受了;还有汉语“化妆间”本亦无“厕所”之意,但英语toilet(化妆间)是“厕所”的委婉语,说起来显得很文雅。受此影响,国内一些高雅场合和人士中间,用“化妆间”指代“厕所”的情况,日渐多了起来。然而前些时当一些大商场以“广场”用作取名称谓时,马上招徕了指责:明明是一幢没有很大露天空地的建筑物,怎么能称“广场”呢?《现代汉语词典》界定“广场”就是“面积广阔的场地,特指城市中的广阔的场地:天安门广场。”因此有关部门还下令进行“规范”,对建筑物能否冠名“广场”作出了严格规定。其实,建筑物称“广场”出自英语plaza, 而此英语词又源于西班牙语。显然,香港及海外其他地方将“广场”指称建筑物已不成问题并较普遍寻常,最近上海徐家汇新开张一家现代化百货商场,亦取名“港汇广场”。但“广场”这一新用法是否也能适合中国国情最终生存下来,还需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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