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之言 非美之美

——《颠狂之美》读后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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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文艺报》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1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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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德彬教授四十六万字的新作《颠狂之美——美学语境中的狂禅》(岳麓书社2001年版)是一部很有学术个性的美学专著。它所论述的对象是一千多年之前的禅宗,作者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却是在现代美学语境中描述禅宗美学思想的特征,诠释禅宗学说在中国美学发展上的意义。选择这样一个艰难的课题表现了作者的勇气,完成这部著作表明了作者的功力。

      禅宗是中国佛教史上延绵时间最长、信众最多、与本土文化融合最紧的一个宗派。我们知道,禅宗有别于佛教其他教派的第一点,是标榜“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尽管禅宗的这一点上言行极不相符,他们留下了卷帙浩繁的语录,其文字数量远远超过其他许多佛教宗派;但是,禅宗语录的“文字”确乎是不同于以前佛教经论文字的特殊的“文字”。佛教宗派,如法相宗、华严宗,他们的论著的思辨性、逻辑性,在中国哲学史上都显得非常突出,而禅宗语录的文字是不讲逻辑更不讲系统的。禅宗的语言,是超越语言的语言;禅宗的文字,是想要摆脱文字的文字。而且,正如元末明初梵琦和尚所说:“既称禅师,却钻头入故纸堆里作么!”用文字来阐述声言不立文字的禅宗,这就存在很大困难。同时,禅宗又是不谈艺术、不谈审美的。有僧人对曹洞宗的开创者之一曹山本寂和尚说:“抱璞投师,请师雕琢。”他回答:“不雕琢。”为什么呢?因为“要知道曹山是好手。”临济义玄更说:“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要从不事雕琢的禅宗那里清理出美学思想,这又是一大困难。然而,禅宗的魅力也正在这里,它诱引学人由此探讨不言之言、非美之美。《颠狂之美》可以看作是这种探讨的一个新的努力。

      本书作者显然涉猎了很丰富的史料,他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不惮烦苦地费力梳理禅宗的历史承传脉络。学界已经有了一些禅宗史著述,其中影响比较大的,如印顺的《中国禅宗史》,日本学者忽滑谷快天的《禅学思想史》的中国部分(朱谦之先生译为《中国禅学思想史》)等等,为人们所乐于称引。本书则从自己的特定角度和作者的思考所得,广泛利用已有的各家成果,提出若干新解。如关于“南能北秀”的关系,从唐代起就有许许多多故事,以后不断被附会增益。如果是文学创作,或是茶余饭后谈资,当然都无所谓,说得越神奇越有人爱听。作为学术研究,一要考证史实,二要作理性剖析。本书第二章提出,南能北秀“与其说是一种你死我活的对立关系,毋宁说是一种相辅相成的互补关系。”这就是一种有启发性的见解。在南宗北宗的主张里,南顿北渐,对于诗论至关重要,其后,严羽《沧浪诗话》以及宋以来诗论、画论多由此生发推演。在艺术思维里,顿和渐正需要相辅相成;不把顿和渐看成绝对对立,而是看作相辅相成,才有可能说清艺术创造中的触发、灵感等等似乎神秘的现象。对于这些,本书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新的思路。

      本书题名为“颠狂之美”,谈论宗教心理和艺术心理中的“颠狂”,它所说的“狂”是不是指反理性的、病态的、低层次的心理状态呢?第三章回答了这个问题:

      禅门狂僧之狂,通常并非弗洛伊德心理学意义上的心理疾病之狂、意识紊乱之狂,也并非原始宗教意义上的神巫之迷狂,也并非日常生活中盲目无知之徒的猖狂,而是中国传统哲学和美学意义上的自由人格之狂,是道家“至人”、“真人”、“圣人”、“神人”之狂,是佛界觉者、慧者之狂。

      这个说明是否尽合禅宗高僧们的本意和实际,也许还可以讨论,但是它足以表明,本书意旨所在,是审美心理的自由境界,而不是与之相反的昏瞀迷乱的心理。

      下面将本书内容选取几点略作介绍。本书试图把儒家美学、道家美学和佛家美学的思想联系起来,从人性、人格的角度作比较的研究。儒家、道家和佛门,其代表人物,总是关切着人生境界的审美提升,而三家在人性的根基、提升的方式和目标上,则存在巨大的、明显的差异。书中提出,孔孟儒家美学从人的社会性与人的动物性之辨入手,他们谆谆训导,无非是要把动物性的人提升为道德高尚的圣人、贤人,儒家美学是从自然人、动物性的人导向社会人、圣人、贤人的生成美学或提升美学。老庄关注的是社会习俗对人性的异化,从自然人与社会人之辨入手,希冀返朴归真,要把已经“变其情、异其性”的社会人,提升为复归其本性的自然人(“至人”、“真人”、“神人”、“圣人”)。道家美学是由社会向自然、由人为向天然的复归,由“师心计用”的成人向“专气致柔”的婴儿的复归,是一种复归美学。佛教美学着眼于人与生俱来的大悲大苦,认为这种大悲大苦只能通过开启心灵深处的大智大慧、大觉大悟来解脱,这是一种解脱美学、觉悟美学。作者认为:儒宗的生成美学、道家的复归美学、佛家的解脱美学,都是追求人性的完善、完美,追求自由、和谐,而且都预设婴儿状态为原初状态,由此出发,而求提升、复归、解脱。“婴儿”式的审美人格,如道家形容,是“无知无欲”、“昏昏闷闷”、“呆若木鸡”。就其“无为”而言,是“植物性”人格;就其“无不为”而言,是“动物性”人格。颠狂的根源就在“无为而无不为”的植物性和动物性的人格之中。儒家的颠狂,晚明王学左派如李贽可作适例;道家的颠狂,在魏晋名士身上体现;佛家的颠狂,就以晚唐禅宗僧人为代表。书中对于“审美植物性”和“审美动物性”多有阐发——我之所以说本书表现了很强的学术个性,正在这类地方。因为作者开头就申明,他要在现代语境中谈禅宗、谈颠狂,所以,和哲学史专家、中国文学批评史专家所见有异,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或者,除了学术上的独立见解,我们从中还可以听出作者对世风时俗的某些针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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