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异化与实践美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成复旺,男,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人民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福建论坛》: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本文是从审美与异化的关系的角度对实践美学的考察。文章认为,作为对异化的心理超越,审美是“人的自然化”,而不是“自然的人化”;“自然的人化”是审美的前提,而不是审美本身。实践美学片面强调人与自然的对立和人对自然的征服,是一条以“自然的人化”为旨归的单向而封闭的思路,没有通向“人的自然化”的逻辑路口。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1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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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659(2001)04-0072-06

      1.实践美学的一个矛盾

      实践美学把美归结为改造自然的社会实践,认为人通过生产劳动、尤其是工业和科技,使自然人化了、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了,美就是“自然的人化”,或曰“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与此同时,又认为美具有反异化的性质,声称:“美正是一切异化的对立物。”(注: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414页。)而马克思指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就是自身异化的活动”;“人的对象化的本质力量以感性的、异己的、有用的对象的形式,以异化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的面前。”(《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可见,劳动和工业本身就是人的“异化”。那么,作为劳动和工业的结果的美,怎么会是“异化的对立物”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时至今日,随着现代文明的灾难性后果的降临,这个问题变得更加尖锐了。

      实践美学告诉人们,“劳动本身及劳动所创造的产品都是美的”,“特别是在当今高度现代化的技术条件下,这种美显得尤为注目。无论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宽阔坦荡的高速公路,还是疾速奔驰的车辆,琳琅满目的商品,它们的美都具有强烈的感人力量。”(注:刘叔成等著《美学基本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110-112页。按:本文后面凡引实践美学语均见此书,不再加注。)但是,生活在这种“高度现代化的技术条件下”的人们,却感到了生命的窒息,一有机会就要逃入大自然的怀抱。用西方人的话说,这叫做返回自然“去享受自然的治疗”。

      实践美学还解释说,自然美就是自然的被征服和改造,那些“打上了人类实践活动的烙印”的自然物,“正是显现着人的本质力量的光辉形象”,“沙漠变绿洲”就是最好的例证。但人们实际看到的是,自然因改造而美者固然有之,因改造而丑者亦比比皆是。那些因过度开垦而黄土裸露的田野,因乱采乱挖而满目疮痍的矿山,有何美之可言?那些漂浮在江河上的油污,堆积在大地上的垃圾,岂不同样是“人的烙印”?而且,有多少绿洲正是由于被改造而变成了沙漠!醉心于改造自然以显示“人的本质力量”,已经野蛮地践蹋了自然的美,严重破坏了自己的生存环境。

      现代文明的标志就是工业和科技,而工业和科技在奇迹般地创造物质财富的同时,却魔鬼般地把人抛入了生命与精神的荒原,从而导致了审美感和道德感的枯乏。那些反思现代文明的西方学者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强调:科学形成的自然实际上是“乏味的、无声无臭、无感觉、无色彩的;自然只是物质无休无止和毫无意义的骚动。”(〔美〕怀特海《科学和现代世界》)“现在,他(指“人们”——引者注)最终真正认识到,他像一个吉普赛人,生活在一个异化世界的边缘。这个世界听不到他的音乐,无论对于他的希望,还是他的痛苦或罪恶,这个世界都无动于衷。”(〔法〕雅克·莫诺《偶然性和必然性》)(注:以上两段引文转引自格里芬著《后现代科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126、127页。)“显然,科学与技术不能提供审美和伦理导向的帮助,而这种帮助对于我们有美感、有意义地构建生活世界是必要的。”(〔德〕科斯洛夫斯基《后现代文化》)(注: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139页。)

      总之,现代文明的充分实现,就是工业和科技的异化方面(当然,工业和科技还有另外的或许是更为重要的方面)的充分暴露;而工业和科技的异化方面的充分暴露,就把实践美学那个固有矛盾——既断言美是以工业和科技为代表的实践的产物,又声称美是一切异化的对立物——空前尖锐地揭示了出来。这可以说是时代向实践美学的挑战。

      2.对异化的理解

      “异化”这个概念,诸家用法不一。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它主要是指人的创造物变成了异己的、反过来统治人的力量。即所谓:“我们本身的产物聚合为一种统治我们的、不受我们控制的、与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的并抹煞我们打算的物质力量”(《德意志意识形态》)。那么,“我们本身的产物聚合为一种统治我们的力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恩格斯关于人的两次提升的论断,或许可以成为理解这个问题的一条思路。

      恩格斯认为,人类需要有两次提升,第一次是“在物种关系方面把人从其余的动物中提升出来”,第二次是“在社会关系方面把人从其余的动物中提升出来”。(见《自然辩证法·导言》)这可以说是对于从过去到未来的人类发展史和整个文化史的高度概括。第一次提升就是一般所谓“自然的人化”,亦即自然的文化化。人通过自己的社会实践改造了自然,在外在自然与内在自然两方面都打上了文化的烙印;从而使人获得了对于自然的主体性,在同自然的关系上超越了动物。所以说这是“在物种关系方面把人从其余的动物中提升出来”。但是,在这个历史进程中,人所创造的那些改造自然的文化,却聚合成了一种新的统治人的力量,这就是社会。因而人在获得对于自然的主体性的同时,却丧失了对于社会的主体性;在同自然的关系上超越了动物的同时,却在同社会的关系上沦为了动物。所以还需要第二次提升,即“在社会关系方面把人从其余的动物中提升出来”。

      由此看来,人在社会面前的动物状态,就是人的“异化”。社会是由人建立的,当然是“我们自己的产物”;但它却掉过头来,成了“统治我们的物质力量”:此非异化而何?那么,这种异化现象又是怎样形成的?

      迄今为止的人类文化,就其主流而言,一直是朝着反自然的方向发展的。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统治自然,是这种文化高高举起的旗帜。近代以来的工业—科技文化,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把这种方向推到了极端。恩格斯论第一次提升,说的就是“我们在最先进的工业国家中已经降服了自然力,迫使它为人们服务”。在以往的生产力水平很低的历史条件下,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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