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美学的思维方式及其现代意义(上)

作 者:

作者简介:
姚文放(1949-),男,江苏泰兴人,扬州大学师范学院教授,现从事当代文化与美学理论研究。扬州大学师范学院 中文系,江苏扬州 225000

原文出处:
《求是学刊》

内容提要:

中国古典美学比较突出地体现着东方式的思维方式,包括中和思维、类比思维、整体思维、圆形思维等。研究中国古典美学的思维方式说到底仍是为了发掘其现代意义,为建设现代美学体系提供必要的思想资源。中国古典美学的思维方式对于美学研究中某些思维片面性具有防范作用,对于美学研究方法的某些欠缺之处具有弥补和完善的意义,而其中某些富于生命力的因素也可以整合到美学研究的现代思维之中。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1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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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01)01-0070-06

      中国古代长期处于农业社会,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成为主导的经济形式,人与人之间的天然血缘关系成为维系整个社会的强韧纽带,执着此岸、关怀今生的现世精神养成务实的人生态度,特重社会功利以至将知识体系和科学技术纳入伦理政治的框架。这一切陶铸了中国古典美学特有的思维方式,不过其中既有属于过去、失去生命力的方面,又有属于未来、包寓生长性的方面,而后者所显示的现代意义更加值得重视。

      一、中和思维

      “中和”的概念最早见于《礼记》。《礼记·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唐孔颖达疏:“未发之时,澹然虚静,心无所虑,而当于理,故谓之中,……情虽复动,发皆中节限,犹如盐梅相得,性情和谐,故云谓之和。”总的说来,所谓“中和”有这样几层意思:首先,它是指那种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的状态;其次,它是指人的性情状态、心理状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就是说,喜怒哀乐之情尚未被激发之时,还只是一种情感倾向尚不明确的本性,不喜也不怒,不哀也不乐,无所偏倚,所以称为“中”;而当这种喜怒哀乐之情被激发出来时,则合乎规矩,有所制约,所以称为“和”。再次,“中和”囊括了人的全部精神发展历程,“中”是“天下之大本”,即人的本性,“和”是“天下之达道”,即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前者是起点,后者是终点。第四,“中和”也就成为天地万物赖以存在和生长的理由和根据,天地以此而各安其位,万物以此而化育生成。

      《礼记》是汉儒的著述,后被奉为儒家经典,它所提出的“中和”一说昭示了儒家的道德理想和审美理想,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郑玄注:“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庸,常也。用中为常道也。”可知在孔子看来,“中和”是最高的美德。同时,“中和”也概括了一种极具东方色彩的思维方式,即守持未发之情那种无所偏倚、无所乖戾的状态,达到各种不同事物的协调和整合;在对立两极之间取恰到好处的中点;肯定事物的变化发展,但将其限囿在不失中正的限度之中。而这种执两端而用其中,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的中和之境也就是美的境界,需要得到美学的确认和论证,进而在此基础上凝结为中国古典美学的一种思维定势、思维特征。

      中国古典美学提练出了“以和为美”的原则大法,将其确立为审美和艺术活动中的普遍准则和最高要求。早在《尚书》所记载的远古时代,就有“八音克谐”、“神人以和”的思想萌芽,在春秋时期,“和”已是非常流行的说法,见于典籍的季札、医和、晏子、子产、单穆公、伶州鸠、史伯、伍举等人的言论中,几乎是言必谈“和”。孔子也赞同这样的说法:“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1]董仲舒更是将“中和”之美擢拔到了“天地之道”的高度:“中者天之用也,和者地之功也,举天地之道而美于和。”[2]具体到艺术,如古人普遍认为档次较高的艺术样式“乐”,亦复如此,《国语·郑语》曰:“和乐如一”,《荀子·乐论》曰:“乐也者,和之不可变也”,《乐记·乐论》曰:“乐者,天地之和也”,如此等等。那么,“和”所指何谓呢?古人也有说明,《国语·郑语》曰:“以他平他谓之和。”《左传》就说得更具体了:“和如羹焉”,羹是用水火醯醢盐梅与鱼肉调和烹制而成,音乐亦然:“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3]这就是说,“和”是由多种不同的要素相融相济而成。

      在中国古典美学的表述方式中总是有一个“此犹如彼”的通用格式,其中“此”与“彼”是指两种极端情况,它们相互对立,但偏离中心则完全相同。在中国人看来,这两者都不可取,可取的是它们的中间状态。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和思维方式。如孔子阐述的“过犹不及”、“欲速不达”以及“必也狂狷”等命题,采用的都是这种表述格式。《礼记·中庸》云:“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也,愚者不及也。狂近知,狷近愚。彼言道不行,即谓中庸之道。”就是说,“狂”与“狷”的形成,都是背离中庸之道所致,要避免这两种偏致,只有返归中庸之道。一个能够说明问题的现象是,上述命题后来一直为中国古典美学所沿用。

      在中国古典美学中还有另外一个通用格式,即“甲而不乙”的表述方式。这里“甲”与“乙”并不截然对立,并非互不相容,而是在程度上有浅深之分,一般说来,“甲”程度较浅,接近中道;“乙”程度较深,已偏离了中心。人们往往认同“甲”的合理性,但总是为它设置一个限度,将其可能的进一步发展限囿其中,以防其踵事增华、变本加厉,滑向“乙”之极端状态而不可收拾。这一中和思维之旨,在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诗大序》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等说法中就已透露出消息,这最后的防线往往设在道德规范之上。但作为一种相沿成习的思想方法,则又形成了“甲而不乙”这一相对固定的表述方式。在《尚书·尧典》中就有“刚而无虐”、“简而无傲”的说法,《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了吴公子季札在鲁观乐时对于周乐所作的评价,其评语几乎都是采用的同一格式,如“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等等。在《乐记》中也有一连串类似的表述,如“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等等。影响最大的还是孔子,《论语·尧曰》所阐述的所谓“五美”的标准为“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论语·八佾》将《诗经》的《关雎》一篇悬为圭臬,称赏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凡此种种,后来都成为中国古典美学遵循的最高标准和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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