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转型与当代审美

作 者:

作者简介:
薛富兴,1963年生,博士,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指出,长期以来,受西方美学及自身传统影响,中国美学界存在着审美救世神话,而当代中国社会的两种文化转型——从一元文化到多元文化及文化内部雅俗分化——才是理解中国当代审美的基本参照。唯此,包括新世纪在内的当代审美面临着一个悖论:自律与拓展。自律谓人类审美活动能量有限,不能独当铸造现代人灵魂之重任;拓展谓走出以艺术美为主体的精英文化界域,走回归生活、美化生活、丰富自我之路。当代审美意识由三个层次构成:曰装饰审美,曰娱乐审美,曰高雅审美。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1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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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评价20世纪80年代以来当代中国的审美理论与实践,如何把握21世纪中国审美活动的基本走向?这是每一个态度严肃的美学家都应深入考虑的问题。本文试图从近现代社会文化转型的角度,对中国当代社会的审美现实谈些个人的看法。

      问题的提出:关于审美救世神话

      在讨论新世纪中国美学的走向之前,回顾一下东西方近现代美学的基本思路及中国古典美学的自身传统,是十分必要的。

      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人类的审美活动究竟是干什么的?这个18世纪美学初创时德国美学家所面临的问题,在此世纪之交,又浮现在我们面前,因为在新的时代变迁面前,我们仍有困惑。实际上,它仍然是新时代下关于人类审美活动基本价值功能的基础性研究。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最基本的认识,美学作为一种理论科学就失去了自身存在的价值,而美学研究者也就失去了其职业活动的基本理由。

      关于人类审美活动的价值功能问题,西方美学史的研究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鲍姆嘉通和康德在逻辑思路上对审美活动的特性做了初步的界定,但对其价值功能的认识还是模糊、犹豫的。到席勒,思路为之一变:美学研究的重心从审美活动的特性研究转而为价值功能研究。他从近世人类心灵感性与理性分裂的角度讨论人类审美活动的救疗意义,充分强调其在后宗教时代的文化意义,甚至将它与理想人性塑造联系起来。有席勒看来,审美的实质性内容便是让人类的精神获得充分解放,是一种使人类的感性与理性和谐相处的游戏。这样,审美就不只是一种应该独立并与人类其它文化活动享有平等地位的活动,而且是有着无比巨大的人文功能,在人类文化系统中应该享有优越地位,其价值应该得到凸显的一种活动。这种审美活动的文化学意义,极言之,则可用其一句名言当之:只有人才游戏;只有游戏才能成为人(注:席勒:《美育书简》,中国文联出版社1984年版,第90页。)。

      受席勒启发,马克思也强调了人类审美活动的精神解放性质。也许,在马克思的心目中,在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审美,或按美的规律从事创造性活动,正是人类精神自由、人性完美发展的诗意象征。与席勒不同,审美在马克思这里,是人类整个实践活动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纯精神活动的游戏,在这点上,席勒对审美的理解,更符合康德的非功利精神。

      到20世纪,以马尔库塞和阿多诺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家,放弃了马恩经典作家从政治、经济上改造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企图,而继承了其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精神,将马恩的制度批判改造为文化批判。面对当代西方的文化困境,“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将审美当作人类获得精神解放的必由之路(注:转引自毛崇杰等《二十世纪西方美学主流》,吉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566页。)。

      这便是一条审美价值功能不断得到放大的理路:康德是犹豫;席勒始要靠它来疗救人心,但也只限定为纯精神的游戏;马克思以为只有在理想的共产主义,人类整个活动始具有审美的自由性质;而当代社会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则只要以审美来改铸人心了。

      这一思路的基本结论可以简要地概括为:随着宗教的衰落,人类社会进入一个后宗教社会的时代。在这一时代,事实已经证明,哲学、科学均不足以救世,现代社会科学理性的过度膨胀和大工业化生产方式,又使人类的完整心灵裂为碎片,只有审美活动才能完成新时代这一重要的任务。

      美学作为一门学科在中国,实际上是从西方移植过来的,这不只是近代的事实,也是整个20世纪中国美学界的实情。在美学诸派别中,主观派、客观派及和谐派均是以认识论立足的美学理论,唯有实践派美学在人类精神文化总体背景上审视审美活动,最能体现出价值论特色,因而,实践派美学的审美价值观代表了当代中国美学对审美价值的主流看法。对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美学而言,其在审美价值理路上对西方美学的忠实继承是通过“自由”这一概念实现的。在李泽厚那里,“自由”才是核心概念,而实践不过是自由的唯物形式,所以他从根本上将美规定为“自由的形式”(注:李泽厚:《美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64页。),进而,又将美感解释为一种“人类(历史总体)的积淀为个体的,理性的积淀为感性的,社会的积淀为自然的”,人类精神诸要素实现了充分和谐、协调的自由境界(注:李泽厚:《美学四讲 美学三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510-511页。)。不只如此,他还将这种理想的审美状态视为一种从根本上建构人性的宏伟事业,进而在他的主体性哲学体系中提出“情感本体”论,这直是要把整个哲学关于人类命运的探讨归结为美学事业,将人类未来精神境遇归结为审美了,李泽厚的心理本体论或情感本体论就是一种审美本体或审美至上论。

      不只李泽厚先生如此,到20世纪90年代,又有一批中青年学者对艺术审美持有很深厚的本体情结,如提出:“艺术作为人的一种活动方式,在当代世界具有‘生命精神化’的重要价值。艺术不仅使人那蛰伏于胞胎中的各种要素、潜能逐渐得到自由的伸展和迸发,而且直接显示人的生命意义和对人的本质的自我确证。”(注:王岳川:《艺术本体论》,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316页。)不过这次是又以海德格尔为导师,将审美本体论演化为海氏话语:“诗意地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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